谭五孙六对视一眼,又往外奔。樱草急跳起来扑过去,伸开双臂阻在门口。
“爹!求您!您怎么能……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林墨斋冷冷道,“你既然一意孤行,我只能帮你绝了后路。”
“爹!”樱草凄厉地惨叫起来,“您太狠心了!这是犯法的呀!什么样的恶人才会这样做!爹!您才是真正地有辱家门!”
林墨斋依然稳稳地端着茶碗:
“再说,掌你的嘴!一个戏子,算个什么东西,这回我叫你看一看,你所谓的角儿,到底有多大能耐!别说要他两根指头,就算要他的命,用不了几个钱,也就摆平。”他啜了一口茶,“我林墨斋,纵横沙场,从没输过,不能到了儿来栽在一个戏子手里。你既然一定要跟他,连家门都不想要了,就别怪爹爹来点儿狠的!”
樱草伸手扶住了门边。她仿佛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黑洞洞的,也不知四面哪里才是尽头,只是飞快地无助地,朝着那茫茫黑暗跌落下去。是,她应该想到的,林家惯伎,是责罚无辜的旁人,他不从你自己身上下手,而是通过摧残你身边的人、关怀的人,来摧残你的心。谭五孙六若是来剁她的指头,樱草都横下一条心认了,但是他们要下毒手的,竟然是天青。爹爹的心机,实在远超樱草预想,他竟然这样稳准狠辣,他深深知道,一个伶人,尤其是武生,残了手脚,就永远绝了登台唱戏的路子。
大屋深幽,清寂阴凉,但樱草的头上身上,全是不住涌出的汗。她心中狂乱地挣扎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如何面对今后的未来。她甘心付出一切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如果这幸福的代价,是让天青受伤。他是伶人,他的终身在戏台上,最明亮最公开的,龙蛇混杂,无遮无防的地方,他挡不了暗处的利箭。他那样爱戏,十九岁的生命里,占据最大位置的,就是日日夜夜的练功学戏,如果为了她,从此不能登台,这让樱草,如何心安?爱一个人,是要为他,还是为自己?
“想明白了没有?”林墨斋的视线,炯炯地从茶碗上方盯着樱草。
樱草全身都在颤抖着:
“爹爹,您,放过女儿吧……”
林墨斋呛啷一声搁下茶碗:“老谭老孙,站那儿愣什么,不认识广盛楼?去,到了之后,认准人,就算他正在台上唱,也立时拖下来剁了指头。就是要让座上都看着,勾引良家女子,是什么下场!警察来了,就随他们去,接下来的事情老颜办,回来重重有赏。”
“是,老爷!”谭五孙六本来一直在察看父女俩的神色,现下眼瞧着老爷语气严峻,不敢怠慢,各自踏上前去,拨开樱草就奔向院门。樱草摇晃了一下,跪在了门口:
“爹,我依您!求您……”
颜佑甫瞄了一下林墨斋,赶紧跑到门边,冲着谭五孙六喊:“回来,先回来!”
林墨斋半闭着眼睛,捋了半天的胡子,说:
“想明白了?”
樱草垂着头:
“……想明白了。”
“从今天起,一刀两断,以后不许再见他。”
“……不再见他。”
“起个誓!”
“若再见他……我……”
“怎样?”
大屋一片静寂,听得见樱草身上簌簌发抖的衣响。
“……我死在他面前。”
林墨斋凝视着伏在地上的樱草:
“我告诉你,别想跟我玩小孩子家的把戏。从今儿起,老实儿待在你自个儿院子里,不许出二门。若敢偷偷溜出去见他,被我发现了,可就没有你求情的份儿,他那十根手指头,见一次,剁两根。若想跟他偷偷逃走,爹也有法子捉你们回来,林家的势力,不仅是在北平。到时候把他捆在你眼前,当场打残了,你别怪爹爹话不在先!那个戏子,以后的前程性命,系在你的身上,懂了吗?”
樱草微弱地答了一句:
“我懂了,爹。对付一个戏子,您有的是法子。”
林墨斋浓眉一竖,待要发作,又按捺下来。他哼了一声,对颜佑甫吩咐道:
“叫粉蝶进来,伺候五姑娘回去,看住了!谁敢传话出去,仔细着他的皮!”
入秋了,天气渐凉,而天青的心里,焦急如火。
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见到樱草了。
不仅见不到,连一点点儿的讯息都没有。她不再来广盛楼看戏,也不再去九道湾探望白喜祥,甚至,连学校里都不再出现。天青去英华女中打听,有好心的老师帮他查找了一番,说:她的家人已经来办结了毕业手续,退了宿舍,所有个人物事,都取走了。新学期学生名单里,没有林樱草这个人。
她居然没有继续读书。她说过要读完大学,毕业做教员的。她,还说过,事在人为,将来一定要嫁给他。
是遇到了什么事呢?能让樱草不读书,不来见天青,从此都不再出现,那得是什么样的事?天青脑海中,总是清晰地挂着樱草的笑容,那个充满勇气,无所畏惧的笑容,她是那样的聪慧、果敢,面对恶毒的哥哥和二姨娘,没屈服过;面对凶残的焦德利,没屈服过;面对威风八面的公安局长,也没屈服过。虽然长得细巧柔弱,她却是他所知道的最坚定最勇敢的女孩子,比戏里最威武的刀马旦,都更令人敬佩。他们刚刚才互通心意,两情相悦的幸福日子还没开始,转瞬间就杳无音信,从天青生命中消失得无踪无影,她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她得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天青简直不能细想,越想下去,越是心惊。
他寻去林府,投了名帖,期望见到樱草或者她的家人一面,结果如石沉大海,无人理会。他不肯放弃,在所有空余时间,都守在那里,寻觅樱草的一点儿影踪。林府的大宅门,整日里进进出出的人们着实不少,但他都不认识,不知道与樱草有什么相关。偶尔有时候,拦住个面善的人问一下,对方一听樱草的名字,都警惕地打量着他,摆着头,匆匆离开,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对他讲。
白喜祥对他的状况,十分担忧:
“你怎么了,天青,最近魂不守舍的?扮起来都没有精神!”
天青低了头,无言以对。
“要爱惜你自己啊!趁着好势头,赶紧拼上去,一辈子能不能有大成,就看这几年。别看上来不容易,一旦这口气泄了,往下坡滑,那可快着呢。”
“是,师父。”
“是什么是?我知道你,天青,你的心定,等闲不会这样,这是怎么了?”
面对师父关心的询问,天青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师父,樱草很久没出现了,我……担心她。”
白喜祥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很担心,她最近几个星期都没来……是不是家里有事绊住了,或者,出门在外?”
“不不,师父,她上次临走的时候,还和我约定……”天青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是遇着什么事了,她家里人……不知道是怎样待她。”
“天青,林府那样的大宅门,她家里的事,咱们实在是管不到啊。”白喜祥忧虑地摆弄着手里折扇,“樱草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们情分深厚,但是……”他看了看天青,叹一口气:“你放心吧,毕竟是她自己的家,嫡出的五小姐,亲生爹爹健在,她不会受什么委屈。倒是你,天青,你的情形,可真叫人担心。”
“谢师父提醒,我没事的。”
天青的神色,依然恍惚。
在林府门前守候一个多星期后,天青终于遇见了熟人。
“颜大爷!”
颜佑甫愕然叫停车子,望着天青。
“这位爷是……”
天青急忙上前:“颜大爷,您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喜成社靳天青,樱草的师哥,当年在西河沿那里,您拿着那个镯子……”
颜佑甫的面色,变得十分复杂。八年过去,他一个中年人的容貌并未有太大改变,天青从十一岁的少年长成十九岁的成年人,这变化可太大了,等闲认不出来。眼前的天青,高大,英挺,眉宇清秀开阔,眼神湛然生光,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让他穿得这样俊逸,干净利落的短发,毫无修饰,只显得他更加精神。颜佑甫的心里,不由得也暗赞了一声:果真是人中龙凤,难怪五姑娘倾心啊!怪只怪他托生在贫贱之家,做了个戏子,没法子跟林府攀亲……其实颜佑甫一直很喜欢这孩子的性情为人,若是平时遇上,肯定热情地寒暄一番,但是眼下,心头揣着樱草的事,却在门口迎头碰上了正主儿,饶是世情通达如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啊,啊,靳爷。别来无恙。嗯,我这还有点儿活计要忙……”
“颜大爷,”天青抓住车把,捺得刚要起步的车夫不得不停了脚步,“不想耽搁您的时间,但是好不容易遇上您,能不能请您告诉我,樱草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五姑娘啊,挺好的啊。没事。”
“颜大爷,她一个多月没出门了。”
“咳,靳爷,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偌大一个林府的小姐,不出门有什么不对么。您这么打听林府的内眷,可失了礼数。”
天青盯着他的眼睛:“颜大爷,樱草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的情分,您知道的。”
颜佑甫赔着笑:“靳爷,她当真没事。我们能让五姑娘出什么事呢。”
“我想见她一面。”
“那可不成。”
“当面见着,我才放心。”
“靳爷,说实话,您放不放心,不关我们林府的事……咳,看在当年一面之交,我奉劝您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天青嘴角一抖,但还是牢牢地拉住车子:“颜大爷,我也不求别的,只求能见樱草一面就好,若是看她好好的,我从此就不再来。”
“这个啊,我做不了主。”
“谁能做主呢?”
“那得我们老爷。”
天青沉默片刻,说:“求您帮我通禀,我想拜见林老爷。”
颜佑甫的眼睛瞪大了:“见我们老爷?搁我是您,躲还躲不及呢!”
天青心里,咯噔一声,然而更加坚定地盯着颜佑甫:
“求您,颜大爷!事情因我而起,我要当面向他交代。”
颜佑甫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这些孩子!”
“……他还敢来见我,”林墨斋凶狠地耸着胡子:“也不怕我撕了他!不见!叫个戏子登门,污了我的屋子!”
颜佑甫赔笑道:“这都半个月了,他一直守在门口不走,跟个要债的似的,让外人看见,不成话。”
“叫老谭去打走,要不,叫警察来抓。骚扰私宅,够他下狱。”
“老爷,您可没见过那小子,倔强得很哪。搁我说啊,如此下去,终不是个了局,不若您赏脸见他一面,给他说个明白?”
林墨斋思忖了一会儿。
“也罢,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三头六臂!”……
天青唱戏这些年,也出过不少堂会,但是像林府这样大的宅门,他还是第一次进。临街的广亮大门,门扇满钉黄澄澄的铜钉,进门一面蛋青影壁,四角都装饰着繁美的砖雕。里面的格局,也与白家院子相仿,但是不仅面积巨大,而且院落极深,一道又一道的垂花门、月亮门,前后大约有四五进,东西还有跨院,大大小小的不知道有多少间房子。每座院子中间,都错落有致地种植着石榴、丁香、柿树、枣树,四时鲜花绽放,一列列金鱼缸里面游动着七色异种金鱼。
天青跟着门房,左转右转,几乎已经迷失方向了,才进了一座气派不同寻常的大院。门房在院门底下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回事!”里面出来个小厮,接了拜帖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出来,延请天青进门。
林墨斋坐在八仙桌边,掂着一座鸟笼,专心致志地喂鸟,对进门的天青,看也不看一眼。天青施礼问安,林墨斋也不答话。他与他的女儿樱草,一点儿都不相似,和林郁苍倒真的是父子酷肖,都是肥胖而粗壮,满脸的横肉,浓眉毛,小眼睛,大下巴。与林郁苍不同的是,林墨斋更多了一份凶悍之气,手臂结实,双目如电,两撇大胡子一耸一耸地充满威严。颜佑甫站在他身边,瞧瞧他,又瞧瞧天青,谨慎地垂着眼帘不出声。
林墨斋旁若无人地逗了半天鸟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方才缓缓移过眼神,瞟着站在面前的少年。咦,竟是这样一个登样儿的小子。仪表堂堂,没什么可挑的,林墨斋准备好了的满腹折辱之言,倒有一大半用不上。
“你就是靳天青?”
“正是晚辈。”
林墨斋打量了他一会儿,低沉而严厉地开口:
“明人不说暗话,姓靳的,咱们开门见山:你勾引良家女儿,骚扰私宅,原本可以告官拿你,看在你救过我女儿的面上,放你一马。我女儿就快出阁了,你少打她的主意。从今以后,过去的恩仇,一笔勾销,你好自为之。”
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天青五内轰鸣,刹那间几乎立足不定:
“不会的,樱草不会嫁人。”
“我女儿嫁不嫁人,轮得着阁下决断?真是唱戏唱得太多,世情人常,倒不明白了!”
天青咽下哽在胸口的一口郁气,恳切地开口:
“林老爷,我与令爱,两心相印,心意相通,并没做什么有违世情人常之事。出阁嫁人,不是她的意愿,望林老爷三思。我诚心爱她,今生今世绝无二意,求您成全。她年纪还小,想多读书,我愿意等她,您若是不信任我,尽管试炼。”
林墨斋哼了一声:“果然是戏子,说话比鸟叫好听。”
天青咬咬牙关:“林老爷,我于唱戏一业,已有小成,才艺德行,口碑收入,都还说得过去,不至于辱没令爱。”
林墨斋缓缓道:“戏子二字,就是辱没。”
天青握紧了拳头,一时没有出声。林墨斋带着讥讽的笑,悠然端详着他。屋子里一片静寂,只有笼中的鸟儿,时不时地鸣叫着。
天青开了口,声音有些喑哑:
“林老爷,您若是如此不能容忍伶人,我……可以不唱戏!”
“嗯?”林墨斋眼皮一睁,连站在一旁的颜佑甫,也惊异地抬起了头。
“您不是挺红的角儿,说放下就放下了?”林墨斋冷笑道,“都说你们戏子视戏如命,闹了归齐,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天青苍白着脸,一字一字道:
“我自然视戏如命,但是樱草比我的命更重要。若您能准我们在一起,从今以后,我退出梨园。”
“退出梨园,十几年的功夫,岂不白费?”
“我心甘情愿。”
“那你靠什么养家?”
“天无绝人之路,我下得了功夫,吃得了苦,做什么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