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斋呵呵一声:
“一个戏子,除了唱戏,还能做什么?拉车的,赶脚的,窝脖儿的,打鼓儿的,剃头搓背,算卦看相?无非还是下九流的活计,你以为就配得上我女儿了?”他站起身来,将鸟笼掂在手上,“我告诉你,贵贱之分若云泥,这是改不了的。你今天回去,对着镜子想想清楚,死了这条心。没准儿我女儿大喜之日,请你去出个堂会,看看你跟我这只鸟儿,谁唱得更好听。”
“林老爷……”天青声音颤抖,“您对我怎样,都没关系。求您看在亲生女儿分儿上,多念着樱草的幸福。她如今心系于我,不会愿意嫁给旁人。求您不要勉强她,容她多念几年书,圆了做教员的心愿,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
“你还真拿自己当个玩意儿!”林墨斋眯起了眼睛,对颜佑甫使个眼色:
“老颜,叫樱草过来,自己跟他说!”
樱草正在绣花。她往日的书房,此时已经变了绣房,四处搁的都是布料、针线、册子和一轴一轴的纹样。地当间儿摆了个老大的绣架,绷着一幅雪白大缎,上面用几种深浅不同的蓝色丝线,绣了两条龙。龙是行龙,左右相对,侧身奔腾在云雾里,张牙舞爪,极是生动,眼珠嵌有两颗宝石,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颜佑甫进去时,樱草正在用一卷金线,给龙鳞圈边。
“给五姑娘请安!”
“给颜大爷请安。”樱草扶着绣架,颤巍巍站起来。
“五姑娘多礼了,快坐快坐。咳,怎么还干活儿呢,病了这一个多月,伤了多少元气。”颜佑甫心疼地望着眼前的五姑娘。虽是林府千金,但是颜佑甫一直看着她长大,在他的眼里,她和府里其他主子一样,都是自己的亲人,加之她的性情好,待人亲厚,感觉上比其他人更亲近三分。现下的她,大病一场,瘦得都脱形了,平素的小桃子脸变成瓜子脸,两颊都凹进一块。眼睛也失去了早前的飞扬神采,长长的睫毛老是垂着,和身姿一样清冷萧瑟。颜佑甫在心里叹了口气,搭讪地瞧向身边的绣架:
“哟,这龙绣得可精神,鳞还一片叠一片,跟真的似的。怎么绣的?皇上龙袍也不过如此吧。”
樱草微微牵了牵嘴角:
“刚学的。”
她的神态,全无生气,仿佛一个木偶一般,提一下,动一点儿。颜佑甫咳嗽一声:
“老爷请五姑娘去一趟,见见喜成社那位靳爷。”
这个名字刚一出口,樱草的眼神,仿佛忽然点燃了灯火一般,变得锃明瓦亮。她急切地拉住颜佑甫的衣襟:
“天青哥?他来了?”
“嗯,在老爷那儿。”
樱草惊诧地扬起眉:“爹爹准我去见面?”
“嗯,就现在。”
樱草摇晃着转过身,向门口奔去,脚步一急,几乎跌倒,小丫环粉蝶连忙上前扶住。樱草抓着粉蝶的手臂,忽然怔在那里,茫然思索一会儿,缓缓地,又坐回椅上。
“还是不见了。”
“怎么?”颜佑甫一愣。
“爹爹让我见这一面,无非是想让我当面说几句绝的,断了他的念想儿。可是……我能做到现在,已经用尽全力,再让我去说什么,实在没法子做得到。见面之后……”樱草缓缓转过脸,望向绣架上的两条龙,“……不如不见,各自为安。”
颜佑甫哑然片刻,叹了口气:
“五姑娘,靳爷那情形,只怕不能各自为安。”
“他,他怎么?”
“他跟我说必须要见你一面,见到你平安无事,他才放心。不是老爷要让你绝念想儿,是靳爷自己说:见你一面,看你好好的,以后就不再来了。”
樱草依然端坐着,没有动,只是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涌出来,一滴,两滴,一串,两串,落在绣架上的龙身边。一旁的粉蝶急忙递上手帕子:“姑娘,这丝线洇了水,可就毁了。”樱草轻轻接过,低了头,整张脸埋在手帕子里。
颜佑甫小心地继续说道:
“五姑娘,见与不见,当然是由着您。我呢,倚老卖老跟您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你这么搁着他,不是个事儿。唉,姑娘啊,我是瞧着你们长大的,你们的情分,我懂,但是世情人常吧,也不能全然不顾。老爷的话说得没错,放眼这世上,哪个像样人家能跟伶人结亲?老爷的法子,是狠了点儿,您受了委屈,那肯定的,但是您和靳爷这事儿,既然不被世情所容,就必定得有个人受委屈。您受委屈,还是让他受委屈?靳爷已经是个角儿了,十几年的磨炼,刚见了真章儿,若是惹出事儿来,不能再唱戏,这辈子不就废了。您若能忍这一时,让他过了这劲儿,对大伙儿都好。唉,再大的劲儿吧,也总能过去的,将来各自都有个前程……”
“好吧,我跟您去。”樱草放下手帕,直起身,眼中仍有泪水,神情萧然,“希望他看我好好儿的,以后……就不再来了。”
颜佑甫咳了一声:“五姑娘,这里头关键是呢,您得‘好好儿的’。我瞧着这位靳爷,跟您一样,是个烈性子。您若是跟他实话实说,说是为着怕他被剁了手指头,没准儿他当场把自个儿手指头剁了。您得把这事儿,说得简净点儿。姑娘啊,您若心里真有他呢,得为他着想,别弄个拖泥带水的,牵连得他永远没法安心。”
樱草望着窗外。秋天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里,花树都在落叶,枝头一片萧瑟。
“我知道。我知道怎么才能简净点儿。”
“五姑娘到!”
天青霍然转身。
先进来两个丫环、两个老妈子,然后才是樱草。她又穿回了当年九道湾告别时那种隆重的长袄子马面裙,三镶三滚的边子,顶在下巴上的高领,和她在学校里的样子,平素在天青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头上两条辫子,如今结成一条单辫,抹着头油,鬓上倒是什么都没插,也没戴首饰。她的神色,也和当年告别时一般的清冷,低垂着眼帘,衣袂窸窸窣窣,一声不吭地走到林墨斋面前,福了一福:
“樱草给爹爹请安。”
又转身对着天青,低着头,福了一福:
“给靳爷请安。”
天青呆在那里,一时都忘了还礼。一个多月不见,樱草瘦得离奇,薄薄的双肩支在衣服底下,见棱见角。她始终没有正视天青,只低头望着脚尖,长长的睫毛,严严实实地遮盖着眼睛。天青心中绞痛,禁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樱草……”
“坐下!”林墨斋喝道。
“谢爹爹。”樱草避开天青,走到林墨斋下首的椅上坐下,低着头,两手交叠,搁在膝头。天青只能停了脚,又站在当地。
“樱草,”林墨斋拨弄着手里鸟笼,“这位靳爷,口气不小,说你心系于他,不会嫁给旁人。你亲自给他说说,胡家老三是怎么回事。”
天青双手冰凉,望着樱草,樱草只低着头,泥塑木雕一般,一直不出声。
“樱草!”林墨斋的目光,从鸟笼上方射向樱草,“你还记得我的话吧!”
旁边的颜佑甫连忙递上茶碗:
“姑娘,喝口茶,好好说。靳爷也是通情达理的人,话说清楚了,对大伙儿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