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记得她提过的金爷,她家的裁缝,会做戏衣。女孩子学做针线本不稀奇,但是做出这样在行的胖袄,这份心思,比花费的工夫更加教人感动。天青一时说不出话来,掀起衣襟,看着细密的针脚,却发现衣襟角落,绣了一朵极其细小的樱草花。
他轻轻脱下胖袄,折起,珍爱地包好:
“以后的戏,我都穿着。”
樱草“嗯”了一声,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一圈又一圈。
天青走过来,扶住她的双肩。樱草不由得战栗了一下,抬起头来,天青正凝视着她的脸。
“樱草,你先前说的话,我没听错吧?”
樱草一瞬间又是满脸飞红。站在她面前的天青,这样高,这样近,言语呼吸,身上的气息,于她都是逼人的压力;但是他的眼神又这样的清澈、澄明,带着一点儿诚挚的期盼。樱草低下头,轻轻说:
“你还想我再说一遍吗?”
天青认真回答:
“想。”
樱草抬头望着他,这回的神情,少了些忸怩,多了些坦荡和坚定,她缓缓开口:“天青哥……”
天青没能等她说完。这三个字,从小到大叫熟了的三个字,在这么近的距离,用这么真挚的语气说出来,已经一瞬间将天青击垮,他不用再听她说别的,他触到了她的心。他猛地将她拥在怀中,脸埋进她的头发。樱草伸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腰,深深地,藏身在他的怀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听得到一声声勃勃的心跳。
盛夏的北平,夜晚比起白天,仿佛换了一个世界般的清静凉爽。天青和樱草肩并着肩,走在通往西城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有时趁四下无人,轻轻拉一下手,有时低声说着话儿,还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相互看一眼,眼神之间,都有描不尽的幸福在弥漫。
“安心念你的书,樱草,等你念完了,我们……就在一块儿。”
樱草羞答答地笑着:“我念得可慢着哪。读完三年高中,再读三年大学,毕业了,做教员。”
天青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等你。你什么时候想嫁给我,我就什么时候娶你。”
“我要是忽然改了主意,不想嫁给你了呢?”樱草俏皮地眨眨眼睛。
“你不会的。”
“万一呢?”
天青微笑着望住她:“你不会。”
樱草笑了,用力点点头:“你也不会。”
“嗯,我也不会。从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十二年了,我的心里只有你。两年前你回来时,我就知道我……喜欢你,一直等到如今,才握到你的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放开。”
樱草轻轻摇着他的手,那么大,那么温暖,自己的小手放在里面,那么的安全妥帖。“我不要你放开。天青哥,这些年,被你护在手心里长大的,我都习惯了,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天青深深凝视她:“你放心读书吧,等到毕业了,我娶你,我们每天都在一起。”
樱草忽然间心情激荡:“我不要等毕业了,我现在就嫁给你。”
“别这样,你那么聪明,有志向,应该好好读书。我们来日方长。”天青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倒有一件事情,麻烦不小……”
“嗯,我哥回家,一准儿会告咱们的状。”
“怎么办呢?不若你避一避……”
“总不能不回家啊。”樱草凄然一笑,“随他告去好啦,反正拦也拦不住。他这一辈子啊,别的本事一点儿没有,就知道告状。”
“我去向你爹爹解释。”
“千万别,你可不知道我爹爹,唉。”
“你一个人应付,成吗?你爹爹会怎样对你?”
樱草抿紧了嘴唇,望向暮霭沉沉的天空。
爹爹准定大发雷霆,这是没说的。在他心里,伶人全都是最下贱的戏子,跟他堂堂林府家门,一点儿都不相称。平日里,已经连去九道湾看望师父都不准许,若知道女儿打算嫁给一个伶人,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樱草对爹爹的性情,心中也算有数,但是理智操控不了她的情感,仍然如飞蛾扑火一般奔向了天青。现在事到临头,必须面对,她心中能想出来的,也不过是“坚持”二字。
“不管他怎样对我,我都跟定了你。”
天青望着她的眼睛,那里头全是闪亮的光彩,勇敢的,坚定的,全是对他的深情。他心潮汹涌,一时间喉头都有些哽住。他愿意倾尽自己的全部心力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可是别的也就罢了,她自己家里的事,他能做些什么?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他们已经拐进麻状元胡同,四下无人,两侧高墙耸立,远远望去,前面就是林府宅门,和白喜祥家的小如意门不同,是个气派的广亮大门。望着那威武的门楼,想到樱草回家后可能面临的种种危机,天青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天青哥。”
“我……很担心,你回家后,要受委屈……”
樱草转过身,仰脸望着天青:“迟早都要面对的呀。”
天青抬起手,心疼地拨开她被风吹乱的几丝鬓发:“你爹爹会打你吗?”
“放心吧,我好歹是他亲生女儿。”
“别和他闹翻,毕竟是父母,还是要尽孝道。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如果他实在就是不让你……”
天青忽然住了口。他没法想下去说下去,一时间心乱如麻,只怔怔望着樱草。樱草明白他的心意,轻轻笑道:
“天青哥,放心吧,事在人为。《红鬃烈马》你唱过的呀,人家王宝钏,相府千金,还能和薛平贵成亲呢,咱们有什么不能?大不了,我也和我爹爹三击掌,脱了宫装,被撵出家门罢了。咱们一起住寒窑,挖野菜去。”
天青的眼里,泛出了泪光。他充满爱惜地握了握樱草的小手。夜色已经彻底地笼罩大地,胡同里寂静无人,两人手拉着手站在黑暗里,互相凝视着,久久不愿分开。
“我得回去了。”樱草羞怯地低了头,“你也回吧,不能送我到门口。”
天青一声不吭,又紧紧握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
樱草凝视着天青,后退一步,扭过头,飞快地朝着林府街门走去。天青远远望着她走到门口,叩了门环,里面拥出几个家人来,纷纷打躬请安,簇拥着她进去。门楼电灯的映照下,只见她回头向天青这边望了一眼,停顿了一瞬,随即裙角一扬,消失在门洞的黑暗中。
“唤樱草来!”
“是,老爷。”
颜佑甫的心里,犯了嘀咕。林墨斋虽然一向脾气暴烈,但气成眼前这个样子的,倒也少有。现在的他,整张脸泛着铁青,腮帮子的横肉微微跳动,带得两撇精心保养的大胡子都一耸一耸,眼圈红通通的,仿佛正在被眼中冒出的烈焰烧灼。这样的气头上,传五姑娘过来,不大安全吧?能拖一阵子,还是拖一阵子才好。颜佑甫一辈子在府中操持,全部用心,都系在这一家人身上,他并不关心谁是谁非,只是希望府内风平浪静。
“老颜,你咂摸什么呢?”林墨斋双眼一睁。
“这个……老爷,您刚回来,旅途劳顿,还是歇息几天的好。五姑娘的事,又不在这一天两天。”
“什么叫不在这一天两天?她跟那个戏子混多久了,你知道不?”
“老爷老爷,我哪儿知道啊。”
“再拖几天,儿子都养出来了!”林墨斋拍着椅子扶手,“叫她来,快点儿!”
樱草提着裙子,急匆匆从自己院子奔来爹爹房间,身后跟着的丫环粉蝶,一路小跑。颜佑甫迎到门口,对樱草使个眼色,樱草纵然早有准备,也不由得心头一凛。她迈进高高的门槛,对着坐在中堂画下的爹爹,施了一礼。
“樱草给爹爹……”
“跪下!”
樱草一声没吭,顺从地跪到地上。
林墨斋的胡子,依然一耸一耸:“老颜留下,别人都出去。”
“是,老爷。”粉蝶和屋里两个仆人低头答应着,退了出去。
林墨斋端起桌上茶碗,凑到嘴边,又放下了,一双眼睛,炯炯如电,逼视着樱草:
“说,那个戏子,怎么回事。”
樱草知道,事情来了。逃是逃不掉的,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坦然迎对。她敛着衣角,小心地低头:
“爹爹,他就是当年从拐子手里把我救下来的人,若是没有他,女儿这辈子就见不着爹爹了。在师父家几年,我们相处如兄妹,他一直待我很好,尽心尽意爱护女儿。女儿感激他,尊重他,也……喜欢他。女儿和他,是清清白白的,去他的屋子,不过是送点儿日常用品,没别的用意。二哥他添油加酱,求爹爹不要偏信。”
“你说你要嫁给他?”林墨斋眯起眼睛。
樱草停顿了一会儿。
“……求爹爹允准。”
“放肆!哪有女孩子家自己要求配婚的?”林墨斋的眉毛胡子一齐高耸起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不懂吗?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过吗?自己跑去一个男人的屋子,我林家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这样偷偷摸摸,有多久了?回北平之后,就跟他勾搭上了吗?他……占了你的身子没有,有没有?”
樱草的眼圈红了:“爹爹,女儿真的没做什么,心里的喜欢,也都才是最近的事,送东西去的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女儿虽不懂事,也不至于不顾廉耻,爹爹不允准,女儿怎能……”
“我不允准。”林墨斋一句截住。
樱草咬了咬嘴唇:“爹爹,他是个很好的人,他……”
“他是个戏子。”
“爹!若没有这个‘戏子’,女儿不知被拐子卖到哪里去呢。”
“那点儿事,早就报答过了。我堂堂林家,已经很瞧得起他们。接你回来时,就送过银子,他们不收,我有什么办法?用得着你把自己送上去?你这恩,报得未免也太过分了!”
“女儿不是为了报恩,为的是他这个人。”樱草忍气吞声地低着头,“爹,他的身份,真有那么重要吗。他凭自己的真本事吃饭,勤勉,刻苦,少年成名,现在也是红遍北平的角儿,论人论才论德论艺,哪点都不辱家门……”
林墨斋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提‘戏子’这个词,都有辱我的家门!你见过哪个像样人家跟戏子结亲的?不许再说了,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不许再见他。”
饶是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樱草的心,也不由得唿咚一沉。跟爹讲理,是说不通的;硬拼硬抗,只会激起他更大怒火,现在这情形,只有先顾眼下,避过风头,容后再慢慢想法子。樱草强忍着心头的郁闷、焦急、忧虑、委屈,依然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女儿听到了。”
“不许你再见他!”
“……”
“听到没有!”
“是,爹爹。”
林墨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闭上眼睛,沉思片刻,转头对一直垂手立在一边的颜佑甫道:
“老颜,五姑娘的亲事,抓紧去办。我瞧上次来说的天津胡家老三,就很不错。你去找人合个婚,若还匹配,腊月里送她过门。”
此话一出,樱草一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呆了。她猛然抬起头,惊恐地望向爹爹:
“爹!我不要成亲,我还在读书啊!”
“书不要再读了。女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让你这么一直赖在学校里,已经够纵容了,你瞧瞧全北平的姑娘家,一直读到初中毕业的,有几个?你姐姐们哪个不是十六岁出门子,再拖下去,还怎么嫁人!”
“我不!爹,我不要成亲!”
林墨斋凶猛地拧起了眉头。他撂下茶碗,站起身:
“跟你废话太多了!老颜,去办!”
“是,老爷……”
跪在地上的樱草,膝行几步,爬上前去,扯住了林墨斋的衣襟:
“爹,您是我亲生亲养的爹爹,请您爱惜女儿……我不要嫁给不认识的人,我要去读书,将来毕业了,做个有用的人。爹,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社会大得很,您容女儿慢慢去找着自己的幸福,好么?”
林墨斋眯起眼睛,低头看她:
“我明白了,你在跟我使缓兵之计,心里其实还惦着那个戏子,是不是?”
樱草咽着眼泪:“爹,女儿不瞒您,求您准我,让我读完书,嫁给他。女儿这一生一世,再不敢对您求别的,就这一个请求,求您允准我。”
林墨斋缓缓地坐下了:“我要是不准呢?”
“爹,求您先放开‘戏子’二字,先别急着不准。您给我们一点儿时间,慢慢来,您会知道,谁才是女儿的终身。”
“谁是你的终身,不重要,林家的脸面,才是你的终身!你若是硬要辱没我家门,给我滚出去,不认你这女儿!”林墨斋吼道,“不如当初还是没捡回来的好!”
“老爷,老爷,莫动气,伤了身子……”颜佑甫惊慌地上来捶背。
樱草松开爹爹的衣襟,苍白了脸。
“爹,若是您一定容不得我们,那就请原谅女儿不孝了。我净身出户,随他走,今生今世,再不来污林家的脸面。”
林墨斋瞪大眼睛盯着她,喘息了一会儿,忽然说:
“老颜,唤老谭和老孙来。”
颜佑甫魂飞魄散:“老爷!您三思啊!您这是要做什么,五姑娘她……”
“快去!”
樱草闭起眼睛,挺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样委曲求全,婉转劝说,还是不成,那么,还不如索性由他用暴力解决,倒也简单。谭五孙六的铁掌,当然可以开碑裂石,但是樱草心里头有着更强硬的东西,是爱,是梦想,是天青给她的勇气与坚持。与这份爱相比,一切压力,都算不了什么,无论多么狂烈的风雨,只要一个人真正咬起了牙关,再柔弱的肩膀,也能承担。
谭五孙六飞快地赶来了,两人都还穿着练功的裤褂,一式的方头粗颈,虎背熊腰,手臂被强健的胸肌撑得,微微张开在身侧。两人一先一后奔进堂屋,望见樱草跪在当地,都愕了一愕,但马上收敛神情,恭恭敬敬地请安:
“谭五,孙六,给老爷请安,给五姑娘请安,给颜爷请安……”
林墨斋没有看他们,端起茶碗来,缓缓喝了一口,道:
“老谭老孙,你们现在去广盛楼,找到喜成社一个武生,叫靳天青的,剁他两根指头,先剁左手的。”
樱草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前的谭五孙六,显然已接惯这样的命令,两人都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就欲转身出门。樱草尖叫起来:
“谭爷,孙爷!”她转向林墨斋,颤抖着叫道,“爹爹!”
林墨斋神色不动:“还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