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老板。”他似笑非笑地说,“还认得我么?”
天青抬起头望着他,怔了片刻。他不认得这个人。白衬衫,手里拈着一支烟,头发抹得油亮,神情中也带些油滑之气,鼻梁与额角,奇怪地裹着几处绷带……啊……忽然地,天青留意到那张阴白的脸上,一双浓黑的、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大雨里,闪电劈得眼前一片洞明。
焦德利!
天青明白了,明白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了。他怒吼起来:
“你!”
“不错,是我。”焦德利点燃手中的烟,吸了一口,“敢在我头上动土,靳老板的胆量真是教人钦佩。”他叼住烟卷,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衫袖口,向上挽着,眼睛盯住天青的脸:“可惜你威风也只是威风在戏台上,离了戏台,你就是一只蚂蚁。我弄死你,比弄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不过,也不能让你这么容易就死了——”
他转身从背后桌前拿起一条皮带,看了看,折了一折攥在手里,有意将皮带的铜扣留在外面,回过身来面对着天青:
“靳老板,怎么样?想讨饶的话赶紧,过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天青的怒火,拥塞胸膛。这卑鄙、下流的家伙,这样丑陋,这样嚣张,这样赤裸裸地作恶!他当然不怕他,当真放对儿的话,几个焦德利加在一起也不是天青对手,但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现在手脚被铐,动弹不得,拼命挣扎也只听得锁链哗哗作响,不但毫无还击之力,就算稍作闪避也是不能。天青怒目圆睁,额上的青筋都跳起来:
“有本事你放开我!畜生!……”
“砰”的一声,皮带当头击下,从天青肩头一直抽过胸前,铜扣豁开了肌肤,烈火烧灼般的剧痛,天青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被撕裂了。他咬紧牙关,硬是不吭一声,狠狠地瞪着焦德利。“砰”的一声,又是一记抽下来,击在耳边,天青脑海中一阵晕眩,剧痛将他拽入了冰冷的海,爆燃的火炉,犬牙交互的刀山……黑暗中有人在低声说话:
“别打着脸,二少,外头看见了不方便。”
“死都快死的人了,还管那么多!”又是一记,凶悍地抽下来,又是一记……鲜血顺着挥动的皮带飞溅到背后的白墙上。
天青渐渐失去了意识,模糊中还听得焦德利的嘶叫声:
“王处长,你少管!就是要他死!敢找事的话,叫他家里人一起陪葬!……”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樱草伏在宿舍窗前,轻声吟诵徐志摩的诗句。
自从广盛楼别后,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与期待。
什么叫幸福呢?幸福就是求仁得仁。对别人来说,它不见得有多么重要,但那是你最大的期望、最深的思念、最重的牵挂,就这样从天而降,送到你的面前……樱草没有想到,自己在天青心目中,竟有那样的位置,他说:有人比在意他自己,更在意你!天青哥……她很后悔自己没有说完那句心里话:我也是的啊,天青哥,我比在意我自己,更在意你!
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吗,还是只是,她执念太深的梦境?因为来得太美好,太突然,简直让她都不敢相信。天青哥的“在意”,是不是真是她心里想的含义呢?他一向都是关心她爱护她的大哥哥,他对她的在意,从来都不曾缺少过,或许他仍然是把她当作小妹妹来倾心关照,一切只是樱草想得太多?越是在意,越是患得患失,樱草的心里,一忽儿觉得尘埃落定,生命踏实圆满;一忽儿又觉得一切还是未知,全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她盼望着再见到天青,想听他说话,想对他说几句心里话,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能看着他,他的神情、他的目光,都能平定她起伏辗转的心潮……
“林樱草,有人找你。”
樱草拐着还未痊愈的脚,快乐地奔向校门口。门边大槐树下,已经站了个穿长衫的人,粗壮,结实,闪亮的大光头……
樱草愣住了:这不是天青哥,是许久不见了的竹青哥。他一改平日的嬉笑模样,满脸惶急,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樱草!师哥出事了,怎么办,你是读大书的人,你拿个主意!”
不祥的预感,飞快地笼罩了樱草的心。
“谁,怎么了,你慢慢说!”
“天青师哥,被警察拿去了,说是共产党……”
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在樱草头顶炸开,整个脊背上,刹那间全是冷汗。她强撑着站稳,听竹青把广盛楼发生的事说完:
“……就这么给拿了。肯定是冤枉的,你知道,天青师哥那样的人,发什么传单?师父到处托人疏通,但是人家一听是******,都吓得什么似的,说现在******的事正在浪尖上,碰不得。怎么办?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会枪毙吗?我怕师哥他……”竹青素来忍不住眼泪,说到这里,一双圆眼睛里已然涌满了泪水。
樱草呆了片刻,握紧拳头:
“先去看看天青哥!他押在哪里?”……
炮局监狱,戒备森严。普通犯人也还罢了,******那儿更是严加看管,等闲不让探监。
“我们是他的弟弟妹妹……”
“是他祖宗也不成。”狱警跷着二郎腿,看笑话似的瞧着樱草和竹青,“******,共产党!明白吗?”
“他不是共产党……”
“新鲜,跟我说这个?只怕得去跟阎王爷说喽。”
樱草和竹青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色,都是一片惨白。
“还不快走,你们以为这是哪儿,庙会?”狱警斜视着樱草,上下打量,忽然眼光一亮,停在她的手腕上。
樱草低下头来,看到了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那还是前清宫里的东西,色做碧绿,深邃润泽。她并不在意它的价值,但这是她娘戴过的,有着娘的气息与手泽,所以视若至宝,时时带在身边。
“不过呢……”狱警说。
樱草一咬牙,褪下镯子攥在手里,犹豫地抚摸着,一时没有出声。那狱警也没再驱赶他们,贪婪的目光,紧盯在镯子上。
“长官,您行个方便。”樱草微微颤抖着,递上那只镯子……
监狱会客室,狭小,阴冷,被一座木栅栏一分两半,各放着一副桌椅。樱草和竹青坐在栏杆外,紧张地望着里面黑暗的通道。
两个狱警押着天青进门的一刻,樱草脑中一阵晕眩。她几乎都不认识他了,那丰神俊朗的师哥,此时憔悴得不像一个真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身穿破烂的囚衣,手上脚上,都锁了镣铐,走动时,铁链拖在地上哗哗作响。他抬眼看见樱草和竹青,神情惊愕万分,盯了他俩好一会儿,才在木栅栏里面坐下:
“樱草,竹青……你们怎么来的?”
“天青哥!”樱草的泪珠在眼中飞转,“你受苦了……”她焦切地端详他,上下打量他的脸上身上,猛然间,看到他脖颈上一条粗长伤痕,一直延伸到囚衣里,颜色已变成暗紫,依然触目惊心。
“他们打你了……”泪水终于从她的眼眶涌出,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天青勉强笑了一下:“别哭,都过去了。”
两边都站着狱警,荷枪实弹,紧紧监视着他们。天青没有办法详述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仔细想过了:不能讲,不可以讲。这样险毒的陷阱,没有谁能救他,******,最重最敏感的罪行,人“赃”俱在,谁能开脱?挣扎下去,一旦连累了师妹师弟和师父……自己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他们就是自己最亲的人,这条命宁愿送了,也不能伤到他们。他凝视着坐在对面的樱草,她也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满脸都是泪痕。她还穿着学校制服,身材纤纤细细的,这样瘦小,这样柔弱,脚伤多半还没有好,却不顾一切跑到这种地方来探望他……
“你们来了就足够了,我心安了。樱草,别哭。竹青,你怎么也哭,小姑娘似的。”
樱草用力抹去眼泪:“天青哥,我们想法子救你。会公开审判吗?那些传单不可能是你的,大伙儿都能给你作证。”
天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现在非常时期,******可以不过审。”
竹青急道:“那怎么成?就这样,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我这次……有人算计好了害我的,证物直接从我屋子里起出来,很难开脱。”
“什么,有人害你?”竹青跳起来,“谁干的?我宰了他!”
“就怕你这样。别问了,命当如此,我认了,只是……拜托你一件事。”
竹青抓住木栅栏:“什么事,你说,我拼了命也会做到!”
“你保护好樱草……”天青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尤其是最近,多照看她。”他转过头,望向樱草:“樱草,焦德利可能还会找你麻烦,你务必防备。平时尽量在学校,或者在家里,不要出门。”
“焦德利?”樱草猛然睁大眼睛,“事情是他搞出来的,是不是?他报复你!”
“不要问了,你不要管我,当心你自己!”天青凝视她的眼睛,一刻也不肯移开,“我以后……不能照看你了,我……最不放心的……”
“时间到了!”背后的狱警吼道。
三人同时抬起头,互相看着,眼神瞬间胶结,有一种恐惧,此去再也不能相见的恐惧,贯穿了他们的心。天青被两个狱警拉起来,拖着向门外走,他转头看着樱草和竹青,目光中充满了留恋,深深地,仿佛要把他们看到自己的心里去。樱草的心一片片炸裂了,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把手伸进木栅栏的窗口,哭着喊道:
“天青哥,你……不能离开我!”
天青在这一瞬间,什么也不顾了,用力甩开两个狱警,一步奔回窗前。隔着宽大的窗台,他使劲向外探着手,手铐一下子就擦破了他的手腕,但是他终于碰到了樱草的手指:
“樱草……你好好儿的……”
天青被狱警连踢带打地架出了门。樱草哭倒在竹青怀里。
“樱草,你,你怎么了?”
陈少湖惊愕地望着走出校门的樱草,紧张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这一向活泼伶俐的女孩子,几天不见,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不仅是脚上一瘸一拐,神情也干枯灰败,嘴唇焦裂,眼睛又红又肿,仿佛没有力气睁开来看他。陈少湖又是心疼,又是疑虑,一时间马上想拖着她去医院:
“你病了吗?今儿诗社没见着你,就知道你有事,赶紧来看看你。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樱草已经没有眼泪,目光迷离地望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
“你能帮我吗,少湖?”
陈少湖坚定地点了点头:“你尽管说!”
“我想见公安局的焦局长。去了很多次,都被阻回来,怎么才能见他一面?”
陈少湖更加愕然:“公安局的焦局长?”
在这样的挚友面前,樱草不想隐瞒。她长吸一口气,细细说出天青的遭遇,只听得陈少湖呆在当地。他自以为已经见惯人间丑恶,官场腐败,社会污浊,却原来书里诗里,都还描述得远远不够,更加污秽的恶行,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他激愤地握紧了拳头:
“太黑暗了,太丑恶了!我们应该去报馆找记者,揭发这姓焦的恶行,实在不行,去公安局门前请愿示威!靳老板也是响当当的一个角儿,连个申诉机会都没有就被冤杀,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樱草静静摇了摇头。
“我想过了,那样救不了我师哥,反倒可能让他……死得更快。一旦他们狗急跳墙,先下手害了他,纵使日后讨回舆论上的公道,又有什么能挽回一个人的性命?”她转向陈少湖,眼中盈满泪水,努力控制着不流下来,“我昨儿下午又去炮局,天青哥已经不在那儿了,说是转去了草岚子监狱,你记得吗?那是关押******的重地,进去了就是个死。时间不多了,少湖,求你帮我。我这两天日夜在图书馆翻报纸找资料,查了共产党、公安局、政府、时局、法律……各方面的消息,觉得找那位焦局长面谈一下,可能有希望。但我见不到他,你有办法吗?只要能让我试一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在所不惜!”
陈少湖心中忽然咯噔一下,仿佛有一道密封的屏障被轰然打开,让他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象……他知道了,知道樱草心里那个人是谁了!他早该想到,颐和园那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她伴着她的师哥走上船楼,那长身玉立的青年,气宇轩昂的武生,令他都暗暗地起了自惭形秽之心……一准就是他!能让樱草如此地魂牵梦绕,生死相许,不会再有别人!
经历了那么多挣扎才终于平复的心潮,如今波澜又起,望着樱草坚定而充满期待的小脸,陈少湖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只巨手揪紧了,肆意地翻绞,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地摘下眼镜,摸出手帕擦了又擦。
“少湖?”樱草的眼神,渐渐黯淡,“如果连你也没有法子,我……我……”泪水终于滚下她的脸颊,“只好硬闯了,大不了……”
陈少湖心神激荡,好不容易才把眼镜重新戴回耳朵。他凝视樱草的眼睛,用尽全身气力,硬生生压下心头震颤:
“你……不要急,我有法子。我父亲是北平商会会长,能与公安局沟通。我去求他帮你师哥说情。”
樱草热切地睁大眼睛,转瞬间,又担忧地问道:
“不会连累伯父吗?都说政府现在铁腕政策,共产党是最危险的******,我师父求了很多政界商界的朋友都不肯援手。”
这倒把陈少湖问住了。他是家中幼子,父亲年事已高,一向又最厌政党纷争,自己如此热心社会活动,已经没少让老父操劳,若真的把他牵入政治旋涡……他略一思索,慨然道:“我去求他帮我联络,让我见那位焦局长一面,剩下的事,由我来办。你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去跟焦局长说。”
樱草摇了摇头,稚嫩的小脸上,前所未有的冷静:“谢谢你,少湖,你能求到伯父帮忙联络就好了,我去见他。我是当事人,说话比你更有效果。”
“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公安局谈这种事情,太危险!我去有什么不成?我也了解你师哥……”一阵酸苦涌上喉间,陈少湖咬了咬牙,“我会帮他开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