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老板!靳老板!……靳,靳老板……”
天青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黛螺。
“程小姐。”
他礼貌地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出声。
这样卑微地追着堵他,才终于唤得他停下来见一面,黛螺心里,原本是一腔的委屈,可是此刻,看着他淡漠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满心里翻绞的全是绝望。
他知道了,她在背后做的一切,他肯定是知道了。
樱草是怎么给他讲的,是樱草怀疑了她,还是他怀疑了她?她还有解释的机会吗?应该可以说服他吧,告诉他,她是无辜的,她不是有意将樱草送进焦德利房里,她不知道焦德利的用心,她是真的遇上了许伯父,她,她不顾一切地来找他去救樱草……
但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一改往日的温厚纯朴,变得这样的冷硬、陌生,在他与她中间,狠狠划出老深的鸿沟,老远的距离……
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
老深的鸿沟,老远的距离。
六国饭店一别,至今已近一个星期,她没有再见过樱草。樱草当然还每日去上学,但是校园里,永远不会再有黛螺的身影。
没法子挨到毕业了。
自那夜狂风暴雨中回家,黛螺病了一场,家人延请大夫诊治,竟然诊出四个月的身孕。她自己也不知道,不懂得,连月的胃酸、呕吐,只道是身体欠佳,怀着对失身的心虚,从未对爹娘提起过,哪里想到是珠胎暗结……爹娘严诘之下,只能坦白了情由。娘带着她,去找焦德利对质,还抱了一些指望,希望他认下这个孩子……好不容易在焦府门外等到他,他的头上还裹着绷带,满脸的杀气,教人望而生寒。漆黑眉毛下,一双深陷的眼睛,冰冷地盯着黛螺:
“这位小姐,你敢说我认识你吗?”
黛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门房的,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被娘搀扶着走到街边,哭倒在路灯下。之前最坏的预想,正在逐渐变成现实,她才十七岁啊,以后的茫茫人生,要怎么过?也不过就是走错了一小步而已,老天爷对人的惩罚,就这么严酷吗?
爹爹不敢得罪公安局长的公子,倒是把她痛责了一顿,遭遇奇耻大辱似的,暴跳着要她打掉孽种;还是娘疼她,担心月份大了危及女儿性命,一力安排她远离北平,去乡下生产。生下来之后怎么办,养大,还是送人,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在那偏僻的乡下草草找个人家嫁掉,还是孤独终身?很难说了,她的世界里,再也容不下任何美梦。
临走之前,抱着一点点儿希望,要来广盛楼,最后见一次靳天青。毕竟,他是她深深爱过的人啊,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爱他而起,她付出了这么多,他的心中,完全都没有感动过吗?
“那天还是我来给您报的讯呢,不然樱草她……”
黛螺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笑也笑不成,哭也哭不出,说出这几个字,脸都扭曲了。
天青直视着她,缓缓说:“程小姐,我是笨一点儿,但不傻。”
真的撑不下去了。黛螺身子一歪,靠在广盛楼院门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天青的语气缓和下来:“程小姐,您是樱草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那样的一个女孩子……”他的神情中,还是禁不住写满痛楚,“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因为……”黛螺的声音,像一声无力的叹息,从她的指缝里传出来:
“因为我爱您啊。”
天青扬起了眉毛,惊异地看着黛螺。
“靳老板,我爱您很久了。因为爱得太深,所以……可能做了点儿傻事……”黛螺放下手,哀怨地望向天青,“您一直没有收到我这份感情吗,您对得住我这片心吗?”
天青略有些哭笑不得,轻轻说了句:“谢谢程小姐,您错爱了。”拔腿就要离开。
黛螺的心里,狂乱、急躁、悔恨、懊恼,绞成一团,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两手都握成了拳,脑海中盘旋已久的话,一句句涌了出来:
“我知道您喜欢樱草,但是,她有什么好处,值得您那样喜欢呢?我哪里不如她吗?我的家里也很体面呀,我的样貌也还可以的呀,她能为你做的事,我也都能做呀!你怎么就不能放下她,看一眼我呢?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对你的好,你不知道吗?”
因爱成痴,对于伶人而言,实是见得多了。总有那么一些戏迷,因为爱人或是爱戏,深陷其中,不辨戏内戏外,自己给自己编一出大戏来唱,恍惚自己和那台上的角儿,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这种情态,可笑、可叹、可恨又可怜。天青到此时才发现,眼前这位程小姐,已然痴入骨髓,全然无法以常理沟通。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别说了程小姐,再会。”
黛螺追不上他的步伐了。她绝望地站下来,大声喊道:
“靳天青!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你也不过就是个臭唱戏的!台上捧你一声靳老板,台下谁真正看得起你!哪个正经人家女孩子会喜欢你!我随便认识个什么人,都比你强!‘鹌鹑戏子猴,谁也养不熟’,说的就是你!……”
天青停住脚,慢慢转回身。黛螺吓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抱在身前。但是天青眼里并没有太多气恼,他的眼神,反而又恢复了往日温厚,望着她的样子,带着深深的怜悯。
“程小姐,您保重自己。”
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黛螺一个人僵立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都走了。都失去了。都把她无情抛弃,任她没顶沉沦。黛螺心里,燃起满天火焰,不不不,是满天飞灰,铺天盖地,全是茫茫尘埃。她的眼泪流下来,嘴角却带了笑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
“宝宝乖,妈妈带你去听戏。嗯,妈妈是角儿,唱戏给你听。”
她哭着,笑着,哼着完全不成曲调的戏文,摇摇晃晃朝着大街走去:
对镜容光惊瘦减,万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变,薄命红颜只怨天。
盼尽音书如断线,兰闺独坐日如年。
才郎若是把心肠变,孤身弱女有谁怜……
黛螺的一番辱骂,丝毫没影响到天青。没有任何人能影响到天青。这一星期来,他满心里都是掩不住的光彩,唱得神完气足,打得轻捷火炽,白天唱戏,晚上学戏,忙活一整天回家来,竟然还觉得浑身劲力没处释放,自己给自己加了双倍的功来练……
他知道自己这精力是打哪儿来的,是从他心底,带着欢腾,带着喜悦,不能抑制地迸发出来的。他的脑海中,始终浮动着一双盈盈含情的黑眼睛,一张充满信赖的小脸……再大风雨,挡不住他与她心头传递的火热,那晚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曾经不敢期盼的情意,那样真切,那样迫近,那样温暖。每晚他躺在那铺窄炕上,总想起樱草睡在那里的样子,她抱着他的手臂,小脸依偎着他的肌肤,长长睫毛上还带了点儿泪花,但是已经挂着微微的笑……她的领口垂着那块小牌牌,光润、闪亮,时隔这么多年,他都没指望她还能留着的小小礼物,居然一直就这样珍而重之地戴在身上……
他简直都没法入睡啊,想彻夜练功,想满院子奔跑,想跳,想飞……等不及地盼着周日了,这个周日,她一准儿会来,见到她,该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用说,只要有她在,就很好了……她脚上的伤,不知道好了没有?能来吗,要不要去接她?嗯,不必再找理由了,什么送东西,什么传话儿,都不要,就是堂堂正正地,坦坦荡荡地,去接她!抱着她,背着她,都成!她难为情的话,就陪着她,一路小心地走,慢慢地走,他愿意陪着她走上一个时辰,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
广盛楼的大戏,依然每日每夜地唱。这天下午的大轴是《铜网阵》,天青去那位文武双全的锦毛鼠白玉堂,一腔血气勇猛无匹,但被敌人设计陷于铜网阵中,乱箭射死。繁重开打之后,另有一段重唱工的托兆戏,含恨归阴的一代英侠,以魂子扮相登台,头戴黑纱魂帕、白纸鬼发,唱起满怀幽愤的二黄散板:
叫鬼卒驾阴风店房来进,又只见众兄长瞌睡沉沉。
我这里悲切切在梦中唤定,众兄长听小弟细说分明。
为印信探冲霄在铜网阵丧命,念起了结拜义捉拿仇人。
我本当与兄长多谈多论,怕的是天明亮难以归阴……
“好!好角儿——”
台下的乌老三,厉声号叫。从打他自封为天青的义兄,每逢天青贴戏,总有他带着一帮小兄弟捧场,名义上是罩场子,但往往一出戏下来,最能搅戏的就是他,喊好儿喊得声嘶力竭,近乎邪好儿一般。
竹青也来了,摩拳擦掌地等在后台,待得天青回到扮戏房,立时冲上去搂脖子抱腰:“师哥,这些日子不见,你可更精进啦,唱功也这么跟劲儿!要不是后台不让喊好儿,真想大大地给你吼上一声儿!”
“你跟着郝二爷,进益也不小啊,”天青笑着拍拍他,“快回来多唱几出吧,咱哥俩好久没傍一块儿了。”
“嗯!说真的,得不着你来黄天霸,我这窦尔敦都少了不少彩儿!”……
忽然间,外面传来极大喧哗,人声车声、脚步声叫骂声,闹哄哄响成一片。戏园子观众已散,何来如此喧嚷?喜成社众人愕然竖起了耳朵。在上场门撩起台帘一看,竟见前台冲进一队警察,对戏台呈合围之势,随即后台也有警察冲了进来。
“各位长官,有话好商量!不要动手!不要动手!”黎茂财仓皇跑来,四面张望一下,对着领头一位警官打躬作揖,“这是从哪里说起?我们只是唱戏的……”
“谁是靳天青?”警官不理会他,冷冷看着众人。
天青吃了一惊。他只掭了头,还未来得及卸妆,依然穿着白玉堂的戏服,脸上全是粉彩,一时也顾不上思忖,举步迈出扮戏房:
“我是……”
话音未落,那警官抬手一挥,旁边两个警察冲上,一边一个,扭住天青手臂。
周围的人全慌了。竹青一跃而前,就要跟那两个警察动手。白喜祥分开人丛,吸了口气,冲着警官一拱手:“长官,这里头只怕有点儿误会,我们这孩子一向老实,他做了什么违法犯律的事了?”
警官依旧不理会他,只将两只拇指插在腰带上,板着面孔盯住天青:“后院那个屋子是你住的,没弄错吧?”
天青一片茫然:“是。”
警官的目光转向白喜祥,冷冷道:“刚才在他屋子里搜出大批反动传单,怀疑他是共产党,参与最近几起地下宣传活动,人赃俱获,奉令拘捕。”
天青惊呆了:“我没有,那不是我的!”
“哼,你当然不认!”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警察掏出手铐,咔嚓一声铐住天青手腕,推着便向外走。白喜祥一把捂住胸口,崔福水等人慌忙搀扶,竹青等一班小兄弟大叫大嚷:“不能乱拿人!”“肯定弄错了!”“天青怎么可能是共产党!”混乱中几个警察拔枪对准人群,领头的警官也厉声喝道:“想干什么?拒捕吗还是暴动?”
天青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作响。他不可能犯法,他没做过任何坏事,青天白日,天地良心,什么共产党,什么传单,他连听都听不懂,但是面前的警察拎着一个陌生布包,里头露出一叠叠纸,说是从他家里搜出来的……
现在,怎么办?
逃是逃不掉,也不能逃,但被拿了去关起来,还有说理的地方吗?******,会不会直接枪毙……枪,他们举着枪,对着师弟和摇摇欲倒的师父……
“大家别动!我跟他们走就是了,我是清白的,没事。”天青昂起头,“师父,您保重身子……”
话未说完,他被这群警察推着搡着,一股脑儿拥出去塞进了院门外停着的警车。
炮局胡同,在北平城区东北角,早前乃是乾隆朝制炮之地,后来炮局废了,名字却留了下来。晚清时,这里建了监狱,一直沿用到民国,屡次加盖整修,越来越庞大,越来越阴森,四角的炮楼,使它显得比其他监狱更具威慑力。北平的小孩子从小就被吓唬:“再不老实,把你送炮局儿去!”
天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有被送到炮局的一天。
他穿着囚衣囚裤,手脚都被锁上沉重的镣铐,和一大群同样戴着镣铐的囚犯,关在一个狭小的牢房。牢房实在太小了,人塞得满满的,躺下都困难,看守也不允许他们躺下,整日只能坐着,不许活动,不许说话。每天饮食,只是两个窝头、一碗水,菜只有土豆皮,还不给筷子,只能用手抓着吃。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天青的心情,又惊又急,更多的还有茫然和困惑。他反复回想了自己的遭遇,还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屋子里怎么会有传单?那间小仓库,总共只有巴掌大,搬来时只花了不到半天就清扫干净了,什么也没有啊。难道是别人放进去的?他根本没有什么家当,出来进去的经常不锁门,如果有人想塞点儿东西,倒是很容易,但是,谁?社里有共产党?……
“喂,兄弟,头回来吧?犯了什么事儿?”旁边犯人悄悄捅他。
天青望望牢房门上的窗口,低声说:“说我是共产党。”
“啊!”那人一惊,“那可是杀头的罪名。”
天青如同被冰水泼了一身:“我是冤枉的!”
“那要看你辩不辩得清了。现在风声正紧,错杀一千,不放一个。过堂时,要是……”
牢门忽然打开了。小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靳天青,出来!”
天青咬咬牙,拖着一身的镣铐,跟两个狱警走出牢房。阴森的走廊里,上楼又下楼,走了好远,才在另一条走廊尽头,进了一个小房间。天青一眼望进去,只见天花板上悬着一盏带灯罩的灯,雪白的灯光,射向墙边一把笨重的木椅子,房间里其余部分,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不待他适应这里的光线,已被两个狱警推到椅子上坐下,将他的双手双脚,紧紧铐在椅背和椅脚上。
“靳老板。”面前黑暗里,有人开了腔。
天青努力眯起眼睛看着,仍然看不清楚。就像在一个正在演出的戏台上,强光照射之下,面前一片混沌,只能听得见座儿上的喧哗。他听见桌椅挪动的声响,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