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湖,让我去就好。这事情与你无关,你出面的话,还是有可能连累你家人。”
“你出面,不是一样会连累你家人?”
樱草泪花飞溅,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
“他……就是我的家人!”
北平东城,天安门前,有一簇外表不甚起眼的建筑。比起附近的壮丽城楼,巍峨华表,气势宏阔的广场,这簇建筑实在太过平凡,可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上百年来,它一直是京城社会治安的中枢。两年前,它叫京师警察厅,现在,刚改了名字叫北平特别市公安局。
焦自诚,北平特别市公安局副局长,最近心里很乱。市政府又换届了,原市长何其巩称病辞职,新市长就是现任公安局局长张荫梧,这令公安局内部起了不小的风波。张荫梧战功卓著,雄才大略,确实是继任市长的上佳人选,问题是,他升职后,局长位置可能会有空缺,谁能入补,众所瞩目。
焦自诚知道自己成算很大。他在副局长位置上已有多年,业务上也算硕果累累,上下级关系也协调得不错,目前是第一常务副局长,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该轮到自己了。但是局内也有几个少壮派,资历一般,野心却不小,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位子。现下,风传张荫梧将不再兼任公安局局长,那么,市政府应该已经在筹划新的任命,同事都称肯定是焦自诚无疑,但是焦自诚自己却颇不踏实,心里老是装着公安局内外,那看不见的湍急暗流。
同时,他的家里,一点儿都不让他省心。宝贝儿子焦德利,自打会说话开始,给他惹的乱子就没断过。上周一个早晨,彻夜未归的焦德利闯进家门,满头满脸都裹着绷带和纱布,吓得他妈妈大声哭叫。焦自诚连声喝问,焦德利不做理会,直奔书房,砰的一声把自己锁在里面。焦自诚又急又怒,赶去门口倾听,只听得依稀传来他的一声低吼:
“……给他塞个传单有什么难!”
用人取来钥匙,焦自诚急匆匆打开房门,只见焦德利刚刚把听筒放回话机。
“你给谁打电话?这是我的办公专线!”
焦德利转回头,露在纱布外面的脸,浮现一丝阴冷的笑容。
“告诉你也没用。”
“什么话,我是你父亲!这伤怎么回事?”
焦德利拈过他办公桌上的香烟,燃着,吸了一口:
“有个叫靳天青的戏子,抢了我的女人,还打了我,你说,他该不该死?”
“这种事找巡警解决,关几天罢了,你打电话到局里干什么?”
焦德利顺手把烟灰掸在他的桌面上,懒洋洋地笑了笑。
“我就说告诉你没有用。爸,这就是你混到这把年纪才只是个副局长的原因。”
“你……”焦自诚气得用力拍了拍桌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成色!”
焦德利也是警界中人,北平警官高等学校毕业,目前在第九区分局做个内务科长。官虽不大,权势却通天,动辄擅用父亲的路子,指挥局里人马,跟焦自诚的不少下属都打得火热。焦自诚对这个儿子的行径,日夜悬心,却又管束不了,简直就是悬在头顶的一颗定时炸弹。上月国民政府选拔优秀警务人员送去日本内务省警官讲习所培训,焦德利只差三分没能考上,要父亲私下找人通融,焦自诚未肯允准,父子俩从此反目,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大吵一番。
“你就是怕我成色太高,所以不肯送我去日本是吧?前几批送去的学生,回来后都是警界栋梁!”焦德利在桌上摁灭烟头,缓缓起身,“你放心,我还真不会辜负了你生的我这份人才。终有一日,我要成就一番比你更大的事业,到时候你要后悔这样对我!”
“我怎样对你?我怎样对你?总指着我做些违法乱纪的事儿才算是对你好?”
焦自诚对着儿子傲然离去的背影,气急败坏地吼道……
唉。都道是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自己的命里,是没这个福气了。焦自诚烦躁地丢下手中的笔。现在的他,正坐在公安局办公室里,等一个人进来。她在外面已经等了一早上。一局之长,要忙的事很多,本没心思见不相干的人,但是商会陈老太爷托人打电话来,说是人命关天,嘱他务必一见。娘的,还“人命关天”,公安局哪件事不是人命关天。实在难以推托,也只好答允了,给那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十分钟时间。
门开了,秘书引着那女人进来。
竟然这么小,根本还是个中学生,瘦瘦的,还有点儿一瘸一拐,身上穿一件素净的短袖旗袍,小面孔被齐眉刘海挡了一半,显得更小了,满脸只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
“请坐,什么事?我很忙,长话短说。”焦自诚不耐烦地挪了挪腿。
女孩子坐在他面前,腰挺得笔直笔直的,脸上透着一股子不符合她容貌的倔强。
“焦局长您好,我叫林樱草。令公子焦德利,约我在六国饭店谈事情,试图奸污未遂。我师哥靳天青,喜成社伶人,为了救我,被令公子设计陷害,诬为共产党,下在草岚子监狱,行将处决。人命关天,请焦局长还此事一个公道。”
焦自诚睁大了眼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堂堂公安局副局长,坐在这儿听这疯丫头讲这些怪话……慢着,靳天青?这名字好熟,几天前还有人提过……“有个叫靳天青的戏子,抢了我的女人,还打了我,你说,他该不该死?……”
他心里一沉。
“你慢慢说,靳天青……是怎么回事?”
听着林樱草的描述,焦自诚心里越来越烦躁。他明白这个叫靳天青的戏子十有八九是自己那宝贝儿子给下了套,不知道跟局里哪个家伙串通的,硬把他做成******了。多半就是负责抓捕地下党的侦缉处王处长,为了巴结局长公子,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事已至此,焦自诚当然不能承认。最近杀共产党杀得血流成河,错杀他一个,也算不了个事。
“林小姐,只凭你一面之词,开释不了靳天青的罪行。他是人赃并获,铁定的共产党无疑,就算陈老太爷亲自来讲情,我也得依法办事。你没证据能证明那些传单是被人陷害,更跟犬子搭不上任何关系。你若是追求犬子未遂,编造这些鬼话来混淆视听,当心我连你也拿了进去。没别的事的话,请你出去吧。”
焦自诚不怒自威,几句话就令整个房间充满了压迫感。
小姑娘身体发抖,却仍然坐得笔挺,直视着他:
“焦局长,令公子在六国饭店约我见面,吃饭跳舞,我百般推托不得,最后被他骗去楼上房间施暴,跳窗才得逃脱,这一路都是有证人的。我砸破了他的头,现在想必还未痊愈,他若问心无愧,就请站出来当面对质。”
几天前儿子那副尊容跳入脑海,焦自诚忽然觉得气闷无比,很想解开制服的风纪纽,但在这小姑娘面前,可不能示弱。他昂起头来,严厉回击:
“林小姐,你学过法律吗?你说的这些,根本不足以成为他强奸未遂的证据。退一万步讲,这件事与你师哥的案子也没有关系。”
小姑娘紧紧盯着他,目光清澈,闪闪发亮:
“焦局长,万事皆有联系。我有朋友在报社,已经答应帮我起草相关报道。一旦公之于众,就算最后控诉未成,也于令公子的名誉有损。令公子的名誉就是您的名誉,日前张局长升任市长,这空出来的公安局长位置,难道焦局长不动心么?”
这姑娘!这姑娘……她真是做足了功课来的!如此职场之争,圈内自然人人心照,报纸杂志上倒也时有报道,但这尚在读书的小姑娘,她怎么懂得这么多?简直比那些小报记者更能直击要害!……焦自诚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讶异得一团乱麻。他拿起桌上的笔,旋弄着,缓缓道:
“此事一出,对林小姐的名誉影响更大吧。看你年未弱冠,还是女学生,若牵涉到这种事情里面,下场必是身败名裂,勒令退学还是小小不言,只怕一生都有污点。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见好就收,大家各自为安。”
“焦局长为人父母官,竟然说出这种有违法律人常、不负责任的话,真叫人失望。”小姑娘的神情,坚硬得像一块铁,“一个无辜的人若是就此冤死,我的名誉又有什么重要?我不怕名誉有失,只求一个公道。焦局长若将此案彻查,还靳天青的清白,我自当放手,令公子的所作所为,从此不再追究。若是坚持置之不理……”小姑娘停顿片刻,放缓了口气,“升职晋级之事,坊间都传焦局长是众望所归。以我一介民女的见识看来,也觉得以您的实力和声望,对这个职位胜任有余,诚心奉劝您以大局为重,何必在这样关头横生枝节?”
焦自诚放下了手中的笔。
不用再跟她周旋了,都是聪明人,彼此心照。这姑娘讲的一切,合情合理合事实,真要被她拼着鱼死网破闹大的话,上头查究起来,他焦自诚可难以招架,到那时候,不但升职晋级成了一场春梦,连现在的位子都要难保……唉!自认一向奉公守法,兢兢业业,对得起可能落在头上的这个位子,错就错在他养了个混蛋儿子……相比之下,释放靳天青,容易之至,他犯不着为这么个人畜无伤的戏子,断送了指日可待的前程。
“林小姐,您说的话,我自当考虑。今天就到这儿吧,您不要轻举妄动,日内必有回音。”焦自诚向前一倾,按动了唤人铃。
小姑娘毕竟还是小姑娘,她不是很明白焦自诚话里的意思,苍白着脸儿站起了身,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巴,转头走了。快出门时,焦自诚唤了她一声,她又站住,疑惑地转过身来。
“林小姐,您到底多大年纪?”
“十六岁。”
焦自诚不置信地盯了她半天,方挥了挥手:
“走吧,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