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若总是藏在心里,又怎么能知道他的心呢?
樱草咬咬嘴唇,跺一下脚,飞快地向院中奔去。门房刘师傅看见她了,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丫头子,你师父今儿不来!”
“嗯,嗯,我找我师哥!”
樱草像是不给自己反悔机会似的,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不停步地奔向后院。
从后院小楼梯上楼,走过一条黑黝黝的走廊,就是后台。靠墙放着成排的衣箱盔箱把子箱,诸多伶人正在忙碌扮戏,穿蟒的,扎靠的,勒头的,试把子的,一组组各司其职,每个人都清楚地走着自己的流水,虽然喧嚷,却是忙而不乱。樱草侧了身子,踮着脚儿,趁没人留意,溜着墙边儿踅向最里面的扮戏房。
原本在大间扮戏的天青,挂牌之后,已经在角儿专用的小间里扮戏了。他刚化完妆,正对着镜子,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袄,仔细将一条雪白的护领绕在颈周,抻平,两边小带系在腋下……眼角一瞥间,猛地望见站在门口的樱草。
“樱草?”
“天青哥!”
天青望望她身后: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来早了,所以……”樱草见他神色不甚欢迎,心下先自怯了,努力堆起笑容,“来看看你……”
“外人不能随便进后台啊。”
“我上次都……”
“完戏倒也罢了,正唱着的时候,后台是一等一的重地,闲人一律免进。”天青像哄小孩一样挥着手,“快出去快出去,让师父瞧见了准定骂你。”
樱草满腹心事,一下子都结成顽石,硬邦邦地堵在喉咙口。正不知该怎样处,忽然身后传来和气的声音:
“算啦算啦,都已经进来了。”
是玄青走过来,靠在门边,神气儿悠闲:“别怕,师妹,师父今儿不来,你随便逛。”
“师哥,”天青讶异地转向玄青,“你怎么了……带头破规矩?戏比天大,唱戏扮戏都是一丝儿错不得的事,外人出出进进成什么话?”
“在师妹面前讲什么规矩?她不是外人!”
“师哥!”
“怎么,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哥?”玄青冷笑一声。
刹那间,扮戏房里一片死寂,两人视线相撞,仿佛把空气都凝成一团冰。樱草还从未见过师哥们有如此争执,一时间张口结舌,呆在原地。玄青微微昂起下巴,两臂抱在胸前。天青沉默片刻,看了看樱草,没再说什么,绕过他们二人,出了扮戏房。
都是自己惹的,都是因为自己冒失,自己傻,自己笨!樱草心里,沮丧万状,恨不得一捧土埋了自己。她低头盯了半天脚尖,也转过身,待要奔出门去,玄青在旁笑道:
“别理会他,樱草,你爱在哪儿待着就在哪儿待着,师父不在,我说了算。”他扫视一下这挂牌角儿专用的扮戏房,眯了眯眼睛,“天青哪,现在是角儿了,份儿大了,毛病多了,拿糖作醋的。”
樱草轻声道:“别这么说,玄青哥,是我不对。”
玄青凝视着她,又笑了笑:“你们可真都听他的。”
樱草埋下头,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出扮戏房,心乱成一盆糨糊,要努力控制着才不会在后台当众大哭。路过盔箱时,眼角余光,望见火红的人影一闪,鬼使神差地又抬头望去,那是正在勒头的天青。
他已扎好一身硬靠,火红大缎,七彩绣龙,周身一道道闪着金光的海水江牙。戏衣这东西,大多是真丝彩绣,不能洗的,时日一长,难免有些陈旧,但是穿在天青身上,仍然有着一份夺目光彩。他正坐在镜前,全神贯注地按着两鬓,盔箱师傅在他背后,用力将勒头带勒上他的额头,扎紧,套起黑网子,再勒一道浸过水的黑纱,勾出流畅的月亮门形状的发际线。
伶人扮戏的样貌变化,最关键的就在这一步。勒头之后,眉梢眼角都被高高吊起,剑一般飞向鬓角,人显得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平日里练就的精气神,在这一刹那间扩大了几十倍。当然了,勒头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若没有成年累月的苦功支撑,勒不了多久就会呕吐,别说唱戏了,开口说句话都是千难万难。似天青这等常年登台的角儿,自然早已习惯,只泰然自若地按按水纱,对镜审视一番。衣箱师傅迎上,捧过插着四面靠旗的背壶,拽起靠绳,为他扎在肩背。盔箱师傅取来高耸的红扎巾、大额子,勒紧在他头上。
一班人马,上下忙碌,终于把这角儿装束停当。天青走到把子箱前,接过把子箱师傅递上的金杆单枪,掂了一掂。今儿要唱的是《小商河》,南宋大将杨再兴大战金兵的戏,此时的天青,已俨然是那位名垂千古的盖世英雄,红盔红甲,英姿勃发,靠旗四面招展,彩绣灿然生辉,一双明亮的眼睛,如电般向周围一扫。
樱草觉得这过道里她待不住了。扮起来的天青,身上、脸上、眼神里,都散发着凛凛光芒,内在的气韵、力量、神采,都在这戏的天地里强烈激发出来,吸引得樱草转不动眼睛,也逼得她喘不过气。就算在边角之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让她感受到了迫人的压力。
她后退一步,低了头,一声没出地贴着墙逃走了。
日戏散场已是黄昏,夕阳斜照,暮霭茫茫。樱草从戏楼出来,一个人在后院踟蹰一阵,留恋地望着小楼梯上重帘深掩的门口。那里依稀传来后台的喧闹,那样美好,那样奇妙,那样生机勃勃,但那不是属于她的世界。晚风袭来,一阵阵的阴冷,她裹了裹衣襟,惆怅地围好围巾,向院外走去。
刚刚绕过楼边,忽听头顶一声呼唤:“樱草!”抬头一望,竟是天青。他只穿着水衣子,妆还没卸,伏在楼梯栏杆边,喜悦地唤道:“太好了,你还在这儿!”说话间,双手一按,直接从楼梯上跃下来,望了望院门外守候不去的戏迷们,冲樱草招招手:
“你过来,我有话说。”
樱草犹豫着转过身,慢慢蹭回到天青面前。他的额头照例还留着勒头印子,汗水在满脸粉彩上划出淡淡痕迹,顺着脖颈往水衣子里面流。樱草有些心疼。《小商河》是一场唱念做打俱全的大戏,起霸,趟马,鹞子翻身,圆场,摔叉,僵尸……体力消耗相当大,不知道为什么唱完了不休息,竟直接奔出来找她。
“天这样冷,你……”
樱草还未说完,天青开口打断:
“你别生气,樱草。后台有后台的规矩。在家里怎么玩都随你,到了戏园子里头,要尊重戏。老辈时候扮了戏根本是不许再说话的,现在没那么严了,可也不能随意放外人进去说笑。你是我师妹,是亲人,可是在戏班子里头,还是外人。”
樱草这才明白他想说什么,不由得满脸通红:“我明白,天青哥,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乱来了。我没生气,你别生我气就好。”
天青认真地盯着她:
“没生气?不是吧,你瞧你,都不会笑了。从没这样过吧。”
“我真没生气,我是有点儿……怕你。”
“怕我?怕我干什么?你什么时候怕起我来了?”
樱草怔怔地望着他。他还穿着厚底,这么高,比樱草高出一个头还多,肩也这么宽,能装两个樱草进去,唇紧紧抿着,下巴绷紧着,那双描画得粗黑的眉眼,正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里黑白分明,湛然生光,反射着背后的院墙、夕阳,还有她自己的身影……樱草忽然无措起来。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天青哥。
“你……我……”她结结巴巴。
天青困惑地歪过了头。樱草最近不知是怎么了。这九道湾里出来的羊仙姑,一向活泼爽朗,比男孩子还要敢说敢干,从没这样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这些日子,人好像都瘦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穿着厚棉袍,仍显得这样纤细柔弱,仿佛吹一口气都会摔倒。一双小手用力捻着围巾流苏,脸上红红的,憋了老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出了什么事?天青顾不上自己的心事,满怀揣着的都是担忧:到底是遇上了什么特别为难的事,居然连他都不肯告诉?那得是什么样的事儿?
“樱草,你不开心吗?”
“没有啊。”樱草抬头瞥了他一眼,神情略显慌乱。
准是发生什么事了。天青半蹲下来,两手扶住膝盖,盯着樱草:
“若是有人欺负你,告诉我。”
莫名其妙的委屈袭上心头,樱草快要撑不住了。再热切的希求,再深沉的心迹,都没有用,在他面前,她始终是那个张皇无措的小丫头子。今儿真是出师不利,时运不济,事情让她搞得这么乱七八糟,还能再说什么呢?她扁扁嘴,努力压住涌到眼圈的泪:
“真的没有,天青哥。”
天青看着这随时要哭出来的小师妹,无奈地叹了口气。晚风吹来,他只穿一件单薄水衣的身上,感觉到刺骨凉意,忙伸手帮樱草拉紧围巾,裹住她已经被冻红的小脸:
“快回家吧。有什么需要师哥做的,尽管说。”
“天青哥……”樱草好似鼓了很大勇气才开口:
“明儿没戏,我们一起去颐和园,看廊画儿,好不好?”
天青眼中放出惊喜的光彩,刹那间又熄灭了,微叹口气,踌躇道:
“明天师父帮我约了去张五爷家说戏,不能误的。下次有时间了再去,好不?”
“嗯嗯,不用了,天青哥,好的,我上课去,不不,我回家了……”
樱草跑了,那样快,那样匆忙,天青迷惘地看着她飞一样消失在自己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