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会已经结束,大家三三两两散去,只有樱草依然倚在窗前出神。陈少湖坐到她对面:“有什么心事吗?一直在看雪。”
樱草收回视线,望了他一眼,双颊晕红,笑道:“没有,只是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
陈少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一直攥着的笔记本顺着桌面推过去:“送给你。”
樱草惊喜地接过本子:“是什么,手抄的诗集?呀,这么多。谁的作品呀?”
“我的。”
“你写的?都是你写的?”樱草钦佩地瞄他一眼,轻声念出来:
你的心如莲花初绽嫩蕊,
那样的馨香,那样的真纯,那样的美!
你的眼神如早春的晨露,
化开这黯淡人间,所有的霭与雾;
你的声音如晚风般温存,
暖了我的心,救了我的灵魂!
你的笑容如神祇的火焰,
带我进入燃点希望的圣殿。
我爱,请你接受!
一颗心只为你忠诚守候……
樱草品读良久,赞了一声:“写得不错。意境上似乎弱着点儿,但是够真诚……谢谢你跟我分享,我捧回去好好学习学习!”
陈少湖没料到精心准备的礼物会带来这样的反应,这天真烂漫的女孩子,还真是让人为难啊……他尴尬地扶了扶眼镜:
“是写给你的。”
雪已经停了。来今雨轩窗外的公园一角,奇木异石琳琅满目,棵棵千年古柏顶着雪冠尤显苍劲,那采自圆明园的青色山子石,白雪掩映下更是如诗如画。而窗前两人,都无心欣赏,陈少湖只热切地盯着面前的樱草,樱草则满面飞红,深深埋头在桌上诗集里,一声不能出。
“你……愿意接受吗?”陈少湖的声音都带着火般炽热,“我的心意……”
樱草心里,乱纷纷的一片轰鸣。惶恐、羞涩、感激、愧疚……搅成交杂错乱的一团,越是急切,越抓不到一丝头绪。本能地想要拒绝,又不忍心伤害这颗坦荡荡交出来的心;若说要接受,实在……又有些不对头。
相处两年,虽然不是朝夕相见,但确是志同道合,她与陈少湖,一直是诗社中最谈得来的挚友,八岁的年龄差,大学生和初中生的境遇相隔,都未影响两人在各种事物上的共鸣,每次和他在一起吟诗诵词,交流时事,畅谈人生,都无比的舒心愉悦……但是,是不是就要踏入这火热的爱河中呢?樱草从未想过啊。读了这么多的爱情诗,真到爱情来临时,为什么满心里想的全是逃避?没法面对这热烈追求,没法承受这滚烫心意,只希望这一切根本没发生过,他从来没提起过,仍然还是那个彬彬有礼、和她只谈文学和理想的挚友,是那个成熟睿智、让她敬佩和景仰的兄长,她珍惜这深厚而又纯真的情分,多希望友谊就这样持续下去,就像和她其他几位大哥哥,竹青哥,玄青哥,天青哥……
一想到天青哥,刹那间沸腾的心里更添动荡,樱草慌乱地按住了胸口。她在想什么?真是不希望爱情到来,希望兄长的友谊地久天长吗?如果今天,在这里,袒露心意的是天青哥,又怎样?
眼前顿时幻化出另一个人,高大,英武,眉宇间永远带着轩昂神采,望向她的眼神,永远关切、温厚、纯良,充满纵容和宠爱,今天若是他,坐在这来今雨轩的窗前,对她说:“我的心意,你愿意接受吗?”……
一时间,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樱草僵在桌前,心跳得隆隆作响,几乎就要跃出胸膛。是,如果是他,此刻感受会不同,她不会犹疑要不要接受,不会希望这一切根本没发生,不会去向往友谊天长地久,不会去斟酌是不是志同道合,她好像一直就在等这一刻,一生都只为了这一刻,直到彼此托付了这颗心,这一生才算圆满……
这是什么呢?这是……爱啊。这么久的纠结煎熬,此刻忽然变得一片洞明:她是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爱情。她爱的不是陆文龙,不是黄天霸,就是一直守护她、爱惜她的天青哥,原来爱情并不像诗里写的那么复杂,真正的爱情来时,根本容不得你斟酌、动摇、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你会真切地知道就是他,除了他绝没有第二个,他就像阳光照进你生命,让你不顾一切地奔向他、追随他、接受他、融入他……
陈少湖紧张地盯着樱草。面前这张小脸,神情瞬息万变,一时嘴角不自禁地带着微笑,让他的心也跟着狂喜;一时眉宇间又挂满惆怅,让他的心抽紧得绞痛。这神情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默许或接受,她……在想什么?他忐忑地又叫一声:
“樱草?”
樱草恍若从梦中醒来,两颊红热如火,黑亮的大眼睛凝视着他,神色虽然温暖,但是其中却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心中一沉。果然,唇间吐出的,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对不起,少湖。”
“为,为什么?”
樱草难堪地捂住了脸。该怎么说呢?面对这样的挚友,不想虚与委蛇,更不能矫词欺骗,但是要坦承心中这份动荡,也太……她低下头,看到面前诗集,忽然之间,心中一动,拿过自己带来的纸笔,咬着嘴唇沉吟一会儿,写下了几句话。
陈少湖接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才镇定心神,看清了纸上的字:
莲花中的嫩蕊,只为一人绽放,
晨露般的眼神,只为一人凝望,
晚风中的歌声,只为一人吟唱,
火焰一样的笑容,只为一人飘荡。
朋友,请你原谅,
一颗心没法子两处儿安放。
陈少湖心中,仿佛被重锤猛击,一时间胸塞气短,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方才艰难开口:
“我来迟了?”
樱草稚嫩小脸上,涌起少见的忧伤:“不是来早与来迟的事……是命中注定的事。”
陈少湖深吸一口气,昂然道:“他是什么人,能告诉我吗?我爱你,也自认为有资格赢得你的爱情,我愿意与他公平竞争。”
“……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樱草的一双黑眼睛,清澈明亮,虽然带点儿羞怯,但仍然坦坦荡荡地望向他:
“爱情,怎么能讲公平?我的心,已经放在他的身上,就不可能对你公平。”
陈少湖颓然伸手插进头发,把整齐的分头搅成一团鸟窝。事已至此,还能做些什么?纵然聪敏过人,百战百胜,但是在一颗不属于你的心面前,再强大的力量又能怎样……望着眼前这纯真友善的小脸,充满歉意的眼神,他胸中酸痛,掩饰地摘下眼镜擦了擦:
“是我冒昧了,对不起。”
“我很感激你,少湖,你对我太好了。是我当不起这么厚重的心意。”樱草郑重捧起手中诗集,意欲奉还,但被陈少湖举手挡住:
“送你的礼物,留着吧。我这份心思,能够被你珍存,也算没有白费。到你白发苍苍的时候,给你的儿孙看看,哈哈……”陈少湖强笑两声,忽然悲从中来,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少湖,你……”樱草想起那首《最后的坚决》,不由得满心惶恐。陈少湖戴回眼镜,长吁一口气,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笑了一笑:
“放心吧,我没事。爱情这回事,没法勉强,我喜欢刘梦苇诗中的激情,不等于会学着诗中那样寻死觅活。”他两手在桌上一摊,“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来今雨轩门外,大雪没踝。樱草双手互搓着,凑在嘴边呵气取暖。陈少湖已经全然不觉寒冷,长吸了一口雪后空气,轻轻问道:
“你知道‘来今雨轩’这名字的来历吗?”
樱草抬头望去,前总统徐世昌亲笔题写的“来今雨轩”匾额高挂门檐正中。“是杜工部的‘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对,今雨,指的是新结交的好朋友。”陈少湖慨然伸出右手,“我们永远都做常来的今雨,好吗?”
樱草笑了,灿烂阳光又回到红扑扑的小脸上。她拉住陈少湖的手握了握:
“一言为定!”
“靳老板,靳老板!”
广盛楼院外拥挤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是靳天青到了。守候已久的男女戏迷纷纷拥上,争睹这大武生的真容,天青四下拱手致意,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进入院内。身后留下一阵激动的窃窃私语:
“真俊呀,比台上更俊!”
“太喜欢他了,下次还在这儿等他!”
樱草站在人群最后,默默地望着这热烈场景。她当然不是高呼“靳老板靳老板”的一员,但对这肆无忌惮的呼唤,不自禁地也有些羡慕呢。她本来也是有胆量有气魄,敢于直通通表白的女孩子呀。但是,能够在黛螺面前,在陈少湖面前,都侃侃而谈的爱情,唯有在一颗心儿暗系的天青哥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些日子以来,积蓄许久的胆量,每次都在与天青视线相触的一刻用尽,慌慌张张地低了头,嘴里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废话。
真懊丧自己变成这样!但是没辙,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怕。本来一向很笃定天青哥喜欢自己、爱护自己,现在却完全没了信心,朝思暮想,盘算来盘算去,只觉得自己是他根本不会喜欢的、只因从小儿一块长大才不得不爱护的小丫头子。茫茫岁月,浩浩红尘,你怎么才能正巧儿地遇见一个被自己热烈爱着,也热烈爱着自己的人?两心相悦的爱情,是如此机缘渺小的一件事,或者它就是只存在于诗里,根本没机会出现在真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