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广盛楼那个喜成社,新来的坤旦筱妃红,听说顶不错的。”
“是吗,怎么个不错法儿?”
“那身段,那跷功,柔得跟没骨头似的。最勾人是那眼睛,能把您看化了哪。”
“嚯!有那么神!真哒?”
“我乌老三哪时候扯过瞎话呢!”
林郁苍对这位新来的教师爷乌老三,可真是满意。
自打林郁苍被那个不知来历的壮汉耍骗,锁在柜里闷了两天之后,林墨斋对这独养儿子放心不下,专门派了谭五孙六给他保驾。谭五孙六那当然是极威武的,但是这两位出身善扑营的爷,实在太不知情识趣,整天像一对儿门神一样看着林郁苍,让他过得那叫一个不痛快。林郁苍费了好大周折,保荐前门外结识的混混儿乌老三做自己的教师爷,好不容易才求得爹爹允准。
说是教师爷,原应好好教些拳脚枪棒,结果这位乌老三,整日单带着林郁苍满世界打野盘儿。他常年混迹市井,见多识广,想出来的那些耍乐,有的连林郁苍自个儿都没听说过。再者说了,他比林郁苍大四岁,已经是个成熟的老爷们儿,身长八尺,膀阔十围,打起架来是把好手,有他在身边,还学什么拳脚枪棒?走哪儿都只有林郁苍欺惹旁人的份儿,没旁人欺惹他的份儿。
“什么时候有筱妃红的戏,陪爷一起去!”林郁苍拍了一下大腿。
像广盛楼这样的戏园子里,历来都不缺专为捧角儿而来的看客。他们中许多人,根本不在乎戏的好坏,只看台上伶人姿容,瞧顺眼了,猛喊一通邪好,不顾座中众人瞩目,大声说笑,怡然自得;待到完戏,闯去后台,跟伶人搭讪几句,有意的,拉去私会,无意的,也要涎皮涎脸,争取略亲芳泽。这样的看客,还经常因为争风吃醋而当场开打,台上正唱着,台下小茶壶横空乱飞,污言秽语叫骂不绝,也是老戏园子早就习惯了的一景。
林郁苍带着乌老三和几个小厮光降广盛楼这天,筱妃红唱的戏码是《活捉三郎》。这是一出花旦和文丑的对儿戏,人物出自《水浒》,就是“宋江怒杀阎婆惜”那段,关目却是凭空编造……咳,他林郁苍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些,他纯是冲着角儿来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阎婆惜被宋江杀死后,魂魄来到生前私通的张三郎文远家里,将他也带去阴间。紧密的锣鼓点儿中,阎婆惜两只水袖软垂,飘然而至,身子如被风吹在水面一样轻轻摇摆,完全看不出脚步挪移,随着她身子越飘越轻,台下叫好儿声也是越嚷越炽。看客交头接耳:
“好一个水上飘。”
“难怪一坤旦也能在广盛楼站稳脚,这‘魂步’走的,啧啧!”
唯有林郁苍啜着小茶壶,高声叫道:
“好俊的小脚儿!露出来给大爷看看!”
阎婆惜脚上的跷,在裙下若隐若现,只露出小小一个鞋尖。跷这种东西,本是为了就合男旦的,立起脚尖,绑上鞋型木跷,能以男人的大脚片子演绎三寸金莲;但是踩跷之后,自然身姿窈窕,有一种穿普通彩鞋不能比拟的风情,所以成了一门颇受欢迎的硬功夫,花旦武旦,尽皆用之,坤旦亦不能例外。如今民国已久,裹小脚的风气废了多年,民间早就见不着了,但是戏台上一直这样活色生香地再现着,之风流之性感,不禁令林郁苍之辈心痒难搔。
那筱妃红早已见惯台下乱象,神色不动,径自做足台上功夫。站定了,开腔了,凄凉的鬼魂,游移于阴阳之间,眼神依然妩媚地流动着,向那前生冤家,诉说隔世心事:
“阎婆惜,泪纷纷,一点灵犀说实情。
今晚特奉阎君命,相请君家一同行。”
张文远吓得跌坐:
“无非要我死了的意思,学生生病才无得工夫,若说起死来么,这得少陪唔个哉……”
林郁苍又怪声叫道:“他不要你,你跟我哎!”
乌老三附上耳边:“二爷,悠着点儿!当心弹压席。”
也正是为了对付台下乱象,最近大多戏园子都设有专门的“弹压席”,重金聘请荷枪实弹的军警坐镇,专门弹压捣乱的看客,若闹得狠了,立时就跳出来把你拖出去收拾一番。林郁苍再有能耐,也不敢跟军警叫号儿,眯眼望去,只见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伙,已经横眉立目地瞪着自己,只好恨恨收声。
“别急,二爷,”乌老三又出主意,“他们完戏了就撤了。改天咱们多带些人过来,完戏后去后台堵筱老板,准成!”
“好嘞!哈哈,就这么定了!”
戏台上,阎婆惜拖着不情不愿的张文远走远,林郁苍眉开眼笑,怪叫了最后一声:
“筱老板,回见!”
这些日子的天青,真是疲惫不堪。戏贴得多,几乎日日都要唱,早晚的练功学戏也一点不能撂下,师父又帮他央了张五爷,给他说全部《武松》,一至十本,从景阳冈唱到蜈蚣岭。张五爷多年唱夜戏的习惯,昼夜完全颠倒,每次都是后半夜三四点钟养足了精神开始说戏,一直说到傍中午,这可苦了天青,一天上下,几乎没有能歇息的时候。
但他的心里,涌动的全是勃勃激情。功夫不负人。技多不压身。这么多年全心全意地打熬,如饥似渴地练功、学戏,就是因为爱戏,就是盼着多唱戏,唱好戏,好好唱戏,现在机会来了。他正走在一条曲折但是宽敞,艰苦然而甜蜜的大道上,他乐意去努力,去珍惜。戏贴得多学得多,那都是好事儿,他正年轻,有的是精力,疲点累点,不算个事儿。
最近他搬了家,到广盛楼来住了。爹爹去世之后,家已不成个家,功课和演出都越来越忙,在马蜂嘴那个大杂院里待的时间很少,正好广盛楼后院那个曾给吴缁尘暂住的小仓库还一直空着,索性禀明了师父,租下这个仓库栖身。
所谓仓库,只是倚墙而建的一个小屋子,里头狭窄昏暗,四壁空空,实在衬不上天青现在的身份,不过他不在意这些。孤孤单单一个人,买大院子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将攒下的戏份儿,接济社里穷兄弟们。住在广盛楼院子里,每天练功唱戏,十分方便,日常杂务也都能帮师父照应着,因有他在,广盛楼和喜成社上下都觉得安心。最欢迎他的还要数打更的刘师傅,自打他来,刘师傅可偷了不少懒,时不时溜回自己家里住。
学了《武松》之后,白喜祥要社里加把劲,尽快排出来贴演。班社里演老戏的规矩都是“台上见”,不用事先演练的,但是张五爷的《武松》是新路子,所有人都生,得排几遍,于是这个星期天上午趁着广盛楼没戏,闭门谢客,全社响排。
天青早早就来了,戏楼里还没人。冬日阳光隐隐地从纸糊的窗缝透进来,斜斜一线,映着戏台上飞舞的尘埃。每夜里通宵笙歌的戏台,光辉灿烂的一方天地,在阳光照射下是那样残旧,仿佛是一个倦睡未醒的人,憔悴地,迷茫地,显出平素不为人知的老态来。它的精气神,全都由戏台上的人带来吧。现在台上是那个轻捷剽悍的武生,精干的短发,白水衣子,黑彩裤,一路飕飕作响,舞了一套刀花。
“好——!”
天青收式,但听得台下娇柔的一个女声叫好。举手挡着阳光一看,原来是筱妃红。妃红搭班已经大半年了,彼此熟识,但未演过对手戏,今次全部《武松》,她去潘金莲,算是两人第一次搭档。
“筱师姐早。”
妃红嫣然一笑,袅袅娜娜,走上台来。一头披肩长发,烫得卷卷的,今天因为排戏,全部束向脑后,松松绾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五官特别精巧,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一双细长的秋水眼,晶晶发光,仿若总有水波流动。她也穿着水衣,粉色彩裤,脚上绑了木跷。
“自打搭班以来,就一直听说靳天青练功最勤力,果然名不虚传。”
“夸奖了。筱师姐,这戏以前你会吗?”
“学过昆的《义侠记》,‘见叔戏叔’‘挑帘裁衣’……‘杀嫂’倒是还没动过。”
“你功夫好,准成。”
“我铆上吧。可算有机会傍靳老板,得傍严实点儿。”妃红笑吟吟瞄着天青。
天青也笑笑:“您这损我呢。”
社里的人陆续到了,都上了戏台,白喜祥居中而坐,庄重威严,指点着一众江湖豪杰演出这脍炙人口的经典故事。
“好酒!”天青手持长棍,醉步上场。虽然只是响排,不需扮戏,但是身姿挺拔,神色端凝,顾盼之间,凛然便是那盖世的英雄。景阳冈上,酒助豪情,武松一双铁拳打死猛虎,来在阳谷县巡街,却遇到离散多年的兄长。兄弟相见,悲喜交加:
“兄弟啊,哥哥我成了家了!”
“噢,我有了嫂嫂了!小弟拜见嫂嫂!”
妃红眼波流转,整整装,理理鬓,踮着碎步迎上:
“我这儿还礼了!”
她也未曾扮上,只一身素净的水衣彩裤,轻、薄,紧紧贴着腰身,比多少华丽衣衫都更吸引人心。这动了非分之情的嫂嫂,回到家里,在房中婉转吟唱:
自那日见武松相貌英俊,不由我心儿里暗中含情。
怎奈他却对我十分尊敬,我满腹的话儿也难云。
适才间送酒菜说二郎要进京,
到此时也顾不得羞耻名节,用话儿试他心情!
妃红的眼波,又俏又媚。不愧是文武昆乱不挡的名旦,虽然也只是盈盈二十岁年纪,但是风霜历练,走南闯北,仅戏台上这份从容气度,就是班社里许多爷们儿都及不上。只见她跷尖点地,款款而行,如花枝摇摆,弱柳扶风,轻轻欺近武松身边,一口京白,软糯又甜润:
“嫂嫂我,敬你一杯成双酒!”……
白喜祥出言,打破这时空的幻象:
“妃红别光顾着做身段,这杯都歪了,酒早洒了。天青,不要惊撅撅的。武松是大英雄,要处乱不惊。反应大了,身份就低了。”
“是,师父。”
妃红含笑瞟着那伟岸的大英雄。他一门心思沉在戏里,完全不做旁骛,眉头略蹙,认真思索着,专心表演他的“堂堂奇男子,烈烈大丈夫”。他不接受这送上门来的缠绵情意,痛责嫂嫂一番,挥袖一拂,昂首远去,徒留下那美貌佳人幽怨难当。
这世上,真的有武松这种男人吗?
戏排完了,人去,屋空。天青一身都是汗水,不想回去更衣,坐在戏台上歇着,一时心潮翻涌,索性躺下来,手脚摊个“大”字,仰望着棚顶。再过两个时辰,日戏就开锣了,接下来就是夜戏,这整整一个日夜,又要耗在戏台上过去……
没关系,他喜欢。他爱这戏台,爱这戏园子。尤其广盛楼这个园子,他觉得是充满了灵气的,上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角儿在这里唱过多少大戏,一声声音韵回荡在这里,一步步足迹印刻在这里,台上台下,桌椅板凳,都留着老祖宗的灵魂。躺在台上,似乎都能听见他们走动时的沙沙衣响……天青不怕这个,他希望人都是有魂的,死后多少年还能回来,能探看自己亲爱的人,陪着亲爱的人,用自己不被察觉的手泽爱抚自己亲爱的人。他的爹和娘,樱草的娘,竹青的爹……人的勃勃生命,饱含爱的心灵,只存在于世上这么短暂的时间,不够的啊。不够的啊。
……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
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
这地是空随风雨度良宵。
他低声哼唱。
有人走上来,轻轻坐到他身边。天青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却见是筱妃红。她对天青一笑。手指宛转绕动着,曼声唱道:
你本是打虎的英雄将,我也是如花的美娇娘,
今日里我把真情讲,英雄美女配鸾凰。
天青熟练地接上:“嫂嫂,你把小弟当作甚等样人看待!”
妃红住了口,笑吟吟看着他:“你还在戏里呢?”
“啊,是啊。”
妃红侧过头来,散开盘起的鬈发,用手指梳弄着:“你说,刚才我临死时最后那声叫,够响堂不,值不值得一半的戏份儿?”
天青笑了:“值!值得双倍的戏份儿。”
“还真挺累的,都快叫不出来了。”
“有劳你了。前面那‘乌龙绞柱’,走得真利索,我见过的武旦都没有你走得好。”
“十几年的功啊,也没白练的。”
“你是科班出身?”
“嗯,我原在梆子科班,十五岁才改过来,不过,登台倒早,六岁就出道了,外号‘科里红’呢。”
“听说科班练功很苦啊,打得厉害。姑娘家也打么?”
“打呀,怎么不打。我为练这跷功,险些儿给打残了。师父叫我成日绑着跷,行走坐立都不许解开,还说我腿不直,让两腿中间夹个扫帚,不许掉下来,一掉下来就用扫帚头子照着腿抽。夏天站三脚,在那二尺高三条腿的条凳上头,一站半个时辰;冬天在冰面上跑圆场,一跑二百圈,哎,脚全磨破了,跷筒子里都灌着血呀。疼得受不了,悄悄褪下来点儿,被师父看着了,就拿那个烟袋锅,抽得我哭爹喊娘。”
天青惊了:“怎么这样?小子们打打也就算了,皮实;姑娘家这么打,不打坏了?”
妃红嘴角一弯,眉眼都带着笑,轻轻用指尖点他:“你呀,还真知道爱惜姑娘家。科班才不管这个呢,功都是打出来的。你没坐过科么?”
“我是师父的手把徒弟,一直只跟着师父的。他老人家脾气好,不打人。”
“哎,真有福呀。我到现在还梦着当年挨的那个打呢,梦里都吓醒过来。你知道有一种打法叫‘两面焦’么?”
“不知道啊。”
妃红伸出手来,捉住天青的手,手心朝上,按在地上:“就是这样:手背贴着硬桌子,用戒尺打手心,打不几下,手心手背就全都伤了。你看,就这样:啪,啪,啪……”她凝视天青的脸,用自己的手一下下在天青手心上轻轻打着。
天青脸红了,他抽出手,藏在身下:“那,那真是挺疼的。”
妃红微微侧过头,眼睛闪闪发亮地盯住他:“你疼了?”
天青不自在地避开视线,跳起身来:
“时候到了,我扮戏去!”
“二爷,咱社里这《武松》,可真是火啊!报上都说‘名动京师’。天青这孩子算是拔了尖啦,让您和张五爷调教得,一身是戏。妃红也是,现在都叫她‘活金莲’呢,外头不少行家,指名要听筱老板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