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芦花信缥缈,心中急躁似火烧。
吉凶二字全不晓,不知访问路哪条……
樱草哼着戏文,跳下电车,快步奔向肉市街。新年将至,整条前门外大街热闹异常,一路上耳中灌满各式吆喝:“画儿来,买画!”“街门对儿,屋门对儿,买横批儿,饶福字儿!”“卖绫绢花儿来,红石榴花儿!”“赛白玉的关东糖!”“素焖子来!豆儿酱来!豆豉豆腐来!油炸面筋来!”“白糖梨膏,桂花酥糖!”……
樱草忍不住停下脚步,买了一小包梨膏糖,喜滋滋含进嘴巴。马上就满十六岁了,儿时贪嘴爱吃的毛病却丝毫未改,听着卖零嘴儿的吆喝就要流口水。其实戏园子里头有那么多卖零嘴儿的,一边看戏一边喊着小贩做买卖,更有乐子,但是樱草每次都在看戏前就把嘴瘾过个够,等进了戏园子,就揣起来不吃了。好戏当前,她可顾不上吃零嘴儿,得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呢。
谁能想到,樱草这读洋书的女学生,整日只扎在白话诗里的“新时代新青年”,会忽然迷上看戏呢?一得空就往广盛楼跑,跟家里编瞎话儿编得都快没词儿了……生活居然变成这样,连樱草自己也想不明白。一定是戏的魅力,太大了吧?那简单的一桌二椅,难以言传的空灵;那灿烂华彩的袍履,珠光宝气的头面,威武雄壮的盔头,件件精美如锦绣繁花;那流传千百年讲尽中华道义的剧情,那悠扬婉转的胡琴板鼓,那千回百转的唱腔,那咬字饱满独特的道白,闪亮的眼神,繁复的手势,或端凝或柔美的姿态……林林总总,都势不可挡地收服了她的心。
当然,更有,那武功盖世、英武无匹的人……
“怎么才能知道你们贴什么戏?”她问竹青,“广盛楼的戏也不给预告预告,总是撞大运,就只有门口砖影壁那儿挂了个花牌写上伶人姓名,写得还不全。”
“你看那花牌下面摆什么砌末,就知道贴什么戏了。”
“砌末?”
“咳,就是唱戏用的家伙什儿,现在都时兴叫什么来着,道具?”
“噢,那怎么看啊?”
“比方说摆一面鼓,就是《击鼓骂曹》。摆片城墙,就是《空城计》。摆个亭子,就是《御碑亭》。”
“那,天青哥的戏,都会摆什么?”
竹青眉毛一挑,亮晶晶的眼睛瞄她一瞄,笑了。
“《挑滑车》摆一柄大枪,《恶虎村》摆两只酒坛,《八大锤》摆双枪……看多了就知道啦。我天青师哥的戏,你看得够多了吧?怎么不说来看看我的?”
“……哼!”
这些日子,一提起天青哥的名字,樱草心里就如小鹿乱撞,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怯、忐忑又带一点点儿甜蜜,让她每次都立马语塞,平时的伶牙俐齿,一星儿都派不上用场。天青哥的戏,她是真看了不少了,对戏也不像以前那样懵懂无知,比如说今儿个,看到花牌上面挂有天青的名字,底下摆对儿双钩,就知道贴的是《连环套》,天青去黄天霸。嗯,这可是一出热闹大戏啊,“父是英雄儿好汉,天霸独自来拜山。喽啰与爷把寨门掩,侠义英雄出少年……”
离开戏还早,广盛楼门口没什么人,樱草荒腔走板地哼着戏文,四下里一瞄,竟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女孩子,黑斗篷,戴一顶罩纱小呢帽,头发上一弯时髦的玻璃发卡……
“黛螺!你怎么来了?”樱草雀跃着奔上去,一把抱住黛螺,“你不是不喜欢看戏吗?上次拉你一起,你都不肯!”
“哪有,没有不喜欢。”黛螺见到樱草,神色竟有些慌乱,轻轻挣脱她,扶了扶帽檐,“上次……是真的没时间。”
“你也喜欢看戏,那太好了,以后我们一起来看!你买票了吗?”
“我都是家里订的包厢,不坐散座。你怎么看你师哥的戏还买票呢?”
“买票坐散座,才像个看戏的样儿呀!顶有气氛的。”樱草一边嚼着梨膏糖,一边得意地指了指门口花牌,“你算来着了,今儿正是我天青哥的戏,瞧好儿吧!我上次看他的《八大锤》,印象太深刻啦。”
“我也印象深刻……”黛螺牵了牵嘴角,“你回学校来给我讲了整一星期。”
“真的好看!太让人着迷了,你要是看着了,也得……”
“樱草?”
身后忽然传来天青的声音,慌得樱草险些把梨膏糖整块儿吞进肚子。她回过头,见天青刚刚走进院门,正惊喜地望着她:“你……啊,程小姐也在,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和每次一样,满腹呼之欲出的倾诉,又在面对天青的一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樱草涨红了脸,讷讷道:“嗯,来早了,正聊你的《八大锤》呢。”
天青认真地站住了:“我的《八大锤》怎么?”
樱草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黛螺不慌不忙地接话:
“靳老板的《八大锤》顶好的。按说《八大锤》本是小生戏,十六岁的少年将军嘛,武生唱来,身段总显得粗鲁。就算是杨老板的陆文龙,我觉着也过于威猛刚健,不如小生对味儿。可是我看靳老板的路子,两相融会,既有武生的刚健,又有小生的脆亮,不知道是谁的传授?”
天青饶有兴味地看着黛螺:“程小姐真是行家。我的戏艺还差得远,不过路数确是跟别人不同,受过杨大爷点拨,又经师父融入一点儿他当年看过的徐小香前辈的演法。”
“打岳云那处儿的‘枪下场’很别致。”
“对,就是那儿。”……
樱草站在一旁,闷声不响,想起自己那句外行到家的“陆文龙为什么放跑金兀术”,只觉脸上热辣辣地发烫。天青留意到她的沉默,转向她,温和地笑道:“樱草,你上次说的真龙现形那一处,我仔细想过,禀明师父之后,已经改了。”
“啊,怎么改的?”
“你说得有理,挺好的一出忠义戏,冒出个什么金兀术是真龙,演着看着,都不顺畅。十六载养育之恩呢,在家国大仇面前,也有些说不过去。我改成陆文龙一枪刺他落马,兀术要他看在养育之恩分儿上饶了自己,陆文龙强忍悲泣:‘呸!似这样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还说什么养育之恩!休走,看枪!’但这当口四个金将杀来……”
这样平头素服的天青,一旦念起戏文,仍不自禁地带出戏中神采,说到“看枪”二字,两手比个架子,一瞬间如满台灯光聚集头顶,那份英姿,难描难画,两个姑娘都看得屏住了呼吸。天青一语说罢,摸了摸头,又恢复了平素的憨态:
“哎,可不能误戏了,你们慢聊。”
他对她们躬躬身,又忍不住地凝视樱草一眼,转身进了院子。
黛螺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一直望着他走得不见踪影,才回过头来瞄着樱草。樱草也在遥望天青的背影,小脸红扑扑的,喃喃道:“真给改啦……我太……我可……”她转回头,瞧见黛螺的神色,话音顿住,脸彻底地红到了耳根。
黛螺轻声问:“你怎么了?”
樱草长吸一口气,手抚胸口,静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不知道……不瞒你说,自打看了他的戏,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样……好像是被戏里的光华,打开了视野,一下子,看到一个全新的人,好得,让我……”她越说越结巴,“黛螺,你说,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是……难道我一直……”
黛螺亲热地笑了一下:
“别傻了,你看戏看迷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都一直是你的大哥哥,哪能看了场戏,忽然就不一样了呢?戏啊,是有这个魅力,能让你混淆台上台下,把戏里戏外混成一个人。你这是迷上陆文龙了,跟你师哥没干系,别想太多。改天我请你去看梁老板、王老板,他们的陆文龙……”
樱草依然怔怔地望着院子:
“我觉着不是。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早就看清了天青哥,只是没有看清我自己……”
黛螺莫名地烦躁起来:
“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来看戏!”
黛螺的心里,一清二楚:这丫头是陷入情网了。唉!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越是会按照它的轨迹发生。天青见到樱草来看戏,那神情跟捡到什么金珠宝贝似的,黛螺这样懂戏的行家,能这样头头是道地跟他聊戏,也比不上樱草那个棒槌更让他上心。在他眼里,黛螺可能跟那些挤在院子门口嚷“靳老板靳老板”的女学生一样,只是一个痴心戏迷,不需要以真情应对,可是黛螺,跟她们怎么相同呢?她模样好,家世好,一向都不乏人追求,比如那位焦德利,也就是在戏园子见了她一眼,就此对她倾心有加,每次看戏遇见,必定殷勤地凑过来,又请吃茶,又请吃消夜!
黛螺不敢答应这位焦公子,也不敢一口回绝,每次只期期艾艾地敷衍着,找借口脱身跑掉。她的心里,有点儿惊惶,也有点儿自豪,还有点儿委屈。说起来,这位焦公子相貌虽比天青差着些,但是也很英俊啊,父亲是北平特别市公安局副局长,自己也身居要职,身家比靳天青高贵得多,可他就那么会哄女孩子,不像靳天青,石头似的不开窍。靳天青啊靳天青,若你肯去跟黛螺吃一次茶,那,真是,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这天傍晚,完戏后,黛螺照例徘徊在院子门口,等着靳天青出现,焦德利照例又踱过来,笑眯眯地跟她搭话。她正待逃开,眼角瞥见天青出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樱草。那丫头绯红着脸,指指画画地也不知在说什么傻话,天青微笑着一边听一边摇头,脸上有点儿无奈,可更多的,仍是浓得化不开的宠爱之情。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可能永远是这样。黛螺的心里,升腾着各种酸意、苦意、恨意。
她缓缓将视线转向焦德利,用一种自己都不认识了的声音,说:
“焦公子,您不是要请我吃消夜吗?”
爱一个人,是应当深藏心底,默默凝视,还是应当勇敢面对,热诚表白?
陈少湖已经被这个问题折磨很久了。
这是一个冬日下午,寒假已经开始,学生都得了自由,参加诗社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本来约定的地儿是中山公园社稷坛,但是从早上开始下大雪,鹅毛大的雪花飘洒得人跟人对面难见,大家只好嘻嘻哈哈地拥进了公园南面的来今雨轩。这个茶室里常有文人聚会,伙计对这群高谈阔论、诵读诗歌的年轻学生见怪不怪,任他们在那里纵声谈笑,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红炉高烧,茶香满溢,倒是更增了众位诗友的雅兴。
陈少湖照例坐在人群中心主持场面,但是全部心思,都系在窗边的樱草身上。樱草最近几次参加诗会,都有点儿神情恍惚,不似从前叽叽呱呱爱说爱闹。眼下的她,完全游离于满场热闹之外,只是目光迷离地凝视着窗外雪景,嘴角含一丝似有似无的笑。
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陈少湖动情地朗诵着徐志摩的诗。窗边的樱草听见了,转过头来,眼睛望住他,视线却不聚焦,满脸带着一副梦幻般的神情,仿佛透过他的面孔,看到老远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什么东西。
……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
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爱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痒齐齐的有些不连牵,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上当,
有人说是受伤——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来的时候我还不曾出世,
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朗诵完毕,樱草微微颔首,笑着跟大家一起鼓掌。陈少湖松了口气,攥紧手中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告诉她。告诉她。今天就告诉她。
陈少湖从未想到,自己会为一个小自己八岁的小姑娘,纠结成这样。他本是一直意气风发,自信十足,从不被任何困难打倒的新时代好青年啊。父母钟爱的幼子,含着银匙成长的少爷,虽然家境豪富,父亲更贵为北平商会会长,权倾北平经济界,但是他自小儿受到严明教育,并未被这优裕的环境宠坏。半生梦想,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投军杀敌,为这动荡的中国奉献自己的青春热血,偏生天资文弱,手无缚鸡之力,近视眼镜老早就蹲在鼻梁,无情扼杀了他的从军路……
他重新思索了自己的前程,转而学医,立志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用手术刀来浴血救人,那也是以苍生为念,为家国报效的正道啊。北平最好的医学院是协和医学院,教育水准直追英美强国,只是对生源筛选极严,多少学子可望而不可即。但陈少湖学业一直拔尖,成功考上燕京大学医学预科,三年苦读后,以全年级第一的优异成绩被协和医学院录取。与他同时报考的燕大同学共五十二位,最终考取的只有十五位,陈少湖是这十五位同学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入读协和时,刚刚过了十九岁生日。
协和之冠绝医学界,是有道理的。师资力量、硬件条件、教学体系,都极精严,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学生被淘汰,能熬过五年寒窗顺利毕业的学生,不到三分之一。这样的压力下,陈少湖们必须夜以继日地埋头在教室与实验室,许多同学被繁重功课压得,终年不见阳光,面色苍白,神情呆滞,彼此戏称为“协和脸”……
但陈少湖又与他们不同。
他从未放弃自己的报国梦、从军梦,还有,文学梦。他关心时事,常读报纸,爱读诗写诗,无论课业多么繁忙,也按时去参加诗社,与北平各校青年朋友热论天下,风雨不改。诗社里他结交了不少好友,男生女生都有,让他感受到志同道合的快乐,酒逢知己的畅爽,但是唯有这位林樱草,给他带来的不仅有相知的愉悦,更有……爱情的烦恼。
相识没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爱上她。那阳光般灿烂美好的笑容,读起诗来深情投入的神色,都让他迷醉,让他倾倒,她打破了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信念,把他那先立业后成家的伟大计划,搓揉成团,一把丢进了时光的废纸篓。眼前的她,就是自己梦想中的那个人,勇敢、坚强、乐观、浪漫,有理想,能够理解他,支持他,陪伴他共同投入为时代为家国献身的事业……他不能错过她,不能放弃她,她就是他必须赢得的爱情,必须实现的梦。
“樱草,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