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什么东西,像江河,像雷电,忽然咆哮着奔腾着,不由分说地杀进了樱草心里,让她措手不及地,呆在了座位上。
这是她的天青哥吗?
他并没有像竹青那样勾画脸谱,只是略施粉墨,但是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整个人,仿佛放射着异样的光芒,有了一种震人心魄的,不能逼视的神采。
奉命不顾征途忙,披星戴月奔疆场。
大宋岳飞逞雄壮,灭却宋室保父王!
十六岁的陆文龙,自小被杀害父母的仇人金兀术抚养长大,他不知道宋室才是自己的家国,只管为金兵助战,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着一袭白龙箭衣,与岳飞麾下四个锤将车轮大战,手上一对银枪,如粘在手心一样,左右开弓,正反回旋,前后翻转,上下抛飞;腰腿的花样,也是目不暇接,踢腿、扳腿、下腰、涮腰,无不随心所欲。一场战罢,满堂不绝的喝彩声中,他将一条腿扳至头顶,慢慢蹲下,慢慢起身,又慢慢蹲下,慢慢起身……
樱草现在才知道,天青哥曾经持一对双枪,在院子里练的那个“三起三落”,到底是什么,它不仅是一个高难的身段,更是一个无敌小将的耀武扬威。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懂得太少了,见得太少了,戏台上那种生龙活虎、声情并茂的美,原来可以这样炫目摄神,夺魂追魄,直击最柔软最纯粹的本心。台上那白袍小将,对战一个又一个的敌人,用这每战不同的身段和枪式,尽现他的青春飞扬,那么多艰难繁复的功夫,举重若轻地收在身上,得意、嚣张、清俊、威武、天真烂漫、锐不可当,都挂在笑容灿烂的脸上。
樱草忽然想到,她从来没有见过天青哥扮起来的样子。是,她只见过他默默练功,默默学戏,在她眼里他一直都是那个单纯耿直又有点儿傲气的少年,陪伴她保护她有时也呵斥她的大哥哥,他老是那么直通通、硬邦邦的,还带着些不可理喻的孩子气,却原来他在戏台上,可以迸发出如此剧烈的光芒。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他的精气神笼罩,她的天青哥不知飞去了哪里,台上驰骋的,就是那员神采飞扬力敌万夫的无敌双枪将。
玄青的王佐登场了,他是后半出戏的主角,潇洒开唱脍炙人口的名段:“听僬楼打初更玉兔东上……”他也是这么的好呀,比樱草平时认识的玄青哥,温雅得多,正气得多,戏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把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师哥,变成形神兼备的古人呢?陆文龙和他对桌而坐,一脸稚气地听他挂图说书,讲那被金兵杀害的潞安州太守陆登的事迹,他不知图画中的陆登就是自己生父,只因景仰这为国尽忠的大将,起身问道:
“我父王拜得,小王我可拜得么?”
王佐忙道:“千岁么?可以!哦,正拜,正拜!”
早已知晓真情的乳娘,在一旁含泪掩面:“你还要多拜几拜呀!”
这边厢,陆文龙整装下拜,那边厢,王佐意味深长地对着图画说:“啊,陆老先生,千岁在这里拜你呀!”……
终于,那一切的谜团,被王佐说破,陆文龙得知自己身世,痛极昏迷,醒来之后,纵声长哭:
听一言来珠泪掉——
爹爹!母亲!爹娘啊!不由小王恨难消。
三尺龙泉出了鞘,斩尽金兵归宋朝!
樱草眼前,一片模糊。周围轰雷价的叫好声,淹没了她止不住的抽泣,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流下面颊。人生事,实难料,樱草不是没有过摧心裂肺的感动,她为《殉情记》哭过,为《呼啸山庄》哭过,为《春明外史》哭过,为《再别康桥》哭过,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苍老古旧的戏园子里,让这千百年前发生的,早已听滥的忠孝节义,融化了自己的身心。旁边尖叫着“靳老板”的女客,奇怪地瞄着这个哭得满脸花的女孩子,但是樱草顾不上了,她只使劲眨着眼睛,力图看清台上那白袍人影,一任夺眶而出的热泪,泉涌般洒落在衣襟。
小侄归降来迟,叔父恕罪!
公子归国,其功非小。一同回营去者!
双枪小将,终于反金归宋,终场曲牌响起,暴雷般的喝彩声中,《八大锤》完了戏。
樱草怔了一瞬,咬咬嘴唇,猛然跳起身,冲出戏楼奔往后台。后台按例不能让她进去,但是看门的刘师傅、场面的乔三叔,还有台前台后班社里的人,多年来出入九道湾白家小院,全都认识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一个个身穿古装的文官武将的人丛中,樱草找到了师父白喜祥,他正在给三个徒弟说戏。
“师父。”
白喜祥身边三人都转过身来,一个金兀术,一个陆文龙,一个王佐,穿越千古,奇异的和谐。金兀术最是雀跃,小声道:“樱草来了!”
樱草微微一笑,站在师父旁边,听他说戏:
“……王佐说书,不是真说书,是骗小孩子,玄青你要把握这个尺寸,不能真像书馆先生似的,龇牙咧嘴,满脸跑眉毛。你看余三爷唱这个,眉都不皱,那叫一个松快,你学着点儿。”
天青哥就站在樱草身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师父。咫尺之间,樱草清楚看到他脸上的妆容,掭了盔头之后留下的勒头印子,还有正在顺着脖颈流下的汗珠……天青本就比樱草高大许多,现在穿着一双厚底靴子,高得只有仰头才见,再加上戏中形神未散,整个人身上散发出强大的压迫感,令樱草看得失神。这时白喜祥已经伸手点着天青:
“……陆文龙三套行头,拿的范儿不一样,箭衣要看矫捷的身段,褶子要看潇洒和飘逸,蟒袍要看威武凝重,贵胄的气场。今儿穿褶子的行路那节儿,还是滞重了些。竹青,郝二爷的炸音你学得不错,但是倒仓时候,得悠着点儿用,当心毁了夯儿!……”
训导已毕,三兄弟拥着师父出门,方敢与樱草说笑。竹青开心地做着鬼脸:“哎!姑奶奶也来看戏啦!您捧了您哪!您多栽培我们兄弟几个!”天青见到樱草出现,喜从天降,一路追问:“好看吧?喜欢吧?我就说戏好看,怎么样?”
樱草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不甘示弱地答道:“好看是挺好看的。可是你说,陆文龙归宋时怎么就把金兀术放跑了呢?”
天青愣了愣:“没看戏里讲的么,他正要刺杀金兀术,忽然见他身前幻出龙形,知道他是真龙化身,又感念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放他走了。”
“这多迷信啊,还龙形。我劝你呀,把这地方改一改,只感念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成了。”
“戏哪能随便改呢。再说了,光凭十六载养育之恩,就把家国大仇放了?”
“养育之恩,也是莫大的恩情啊。”樱草仰头思忖,“或者压根儿没打算放,只是一时失手,让他跑了!再大的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嘛。”
天青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摇摇头:“不成。老祖宗留下来的本子,每句都有每句的道理,改不得的。”
“怎么就改不得呢?天青哥,你老是死抱着老祖宗的规矩。”
天青的神色,黯淡了一瞬,微微一笑,扭过头去:
“跟你说不通。”
“樱草,”玄青凑了上来,“你觉得怎么样,我的王佐,还成吧?”
“成,很好,不错。”
樱草忽然满心里都是懊丧,望着天青背影,无心再说其他。她太笨了。跟天青哥争那个干什么?陆文龙为什么放跑金兀术?这压根儿不是她想说的事。第一次看戏,缤纷的锣鼓,婉转的丝竹,满眼的五光十色,惊人的唱念做打,那一向只在书上读读、如今忽然活现于面前的千秋英烈,直击她心底的忠孝节义、爱恨情仇,还有,那个全新的让她都不太认识了的天青哥……她想说的事,本来很多呀。怎么在他面前,忽然就全乱了呢?
玄青凝视着樱草的脸色,腮边肌肉一动,没再开腔。这时白喜祥转过身来:“玄青,你们几个,今儿不用送我了,樱草难得来,陪我走一段吧。”
“太好了,师父。”樱草挽着白喜祥的手臂,又忍不住地,抬头望望天青。他正注视着她,一脸的认真、诚朴,眼神中有些失落,更多的还是平时那样,怜爱的、纵容的、无可奈何的神情。
樱草平生头一次,在他的视线里,慌乱地低下了头。
寒风已息,微微飘了点儿雪。回九道湾的路上,樱草忍不住问师父:
“今天师哥们唱得怎样?”
“不错。今儿最让我满意。孩子们都挺上路的。”
“玄青哥唱得不好么?您挑他那么多毛病,我瞧着他挺丧气的,离开时候都不说话。”
“挑他是为他好啊,他懂得。只有他是我真正传人,我对他指望大着呢。”
“那天青哥和竹青哥都不是您的传人呀?”
“行当不同。竹青将来必定要另投净行的师父,天青呢,虽然我也工武生,但毕竟以老生为主,他其实应当再拜一位武生师父,路才好走。”
“那……”樱草动起了小心思,“您可别只偏心了玄青哥啊,得对他们一视同仁才成。”
白喜祥慈爱地望着她:“我偏心吗?我对哪个不是对亲儿子一样?”
樱草含羞一笑,靠在白喜祥身边:“今天的戏真好看,以后我常来看戏。”
“也别陷得太深。”白喜祥缓缓说了句,“记住,戏是假的。‘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
到家了,樱草拜别师父,赶回麻状元胡同自己的家。当当车上,她望着窗外,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依然回响着下午的锣鼓、丝竹、戏台上五光十色的画面,还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
过去那些年,九道湾白家小院共度的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呢?像在梦里一样。一直熟视无睹的、不以为然的、没什么印象的东西,就在这一个下午,忽然就把她击中了。
“戏是假的呀。”樱草喃喃自语,“戏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