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里头光线昏暗,玄青一时也看不清什么,只管忙忙地说:“伯母好,身体好些了么?我师父……”
“玄青哥!”
玄青一愣,眯起眼睛仔细一瞧,竟是樱草。她跪在炕上,正与董妈妈一起摆弄着一些破布,精致的小面孔,泛着光泽的青素缎子罩衫,跟这个破烂屋子是那样地不协调。
“樱草,你怎么来了?”
樱草爽快地笑笑:
“串个门儿!”
樱草也是听竹青说起妈妈病了,悄悄跑来送些钱物。董妈妈一向多病,不能出门做工,只在家里做点儿“缝穷”的活儿,就是帮着没有妇人操持的穷人家里,浆洗浆洗,缝缝补补,有时也攒些破布片,缝缀成方方正正的厚抹布,卖给工厂换几个铜板。入冬了,活计稍多一点儿,竹青的姐姐已经出阁,妹妹还小,都帮不上忙,董妈妈正忙得不可开交,可巧樱草来了。她正是个针线上的好手艺,二话不说就坐上炕头开始帮手,一上午缝了一大叠抹布,董妈妈喜欢得夸个不停。
“竹青不在家呀?”
“去郝老板家了。你师父帮他荐的,给竹青说了好几出戏,我也不太懂,就看着竹青乐得呀,梦里都笑出声儿。”董妈妈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模样和竹青一式一样,日子过得如此贫苦,脸上也始终带着笑。
玄青说明来意,呈上师父的钱,董妈妈连声谢着收了,留他坐下来喝口茶。玄青哪有心思喝她家的茶,但是既然樱草在这里,也就勉强挤在炕边坐下。他跟这位小师妹,坐到一起的机会不多。不是他不想亲近她,她那么美,那么活泼可爱,谁不想亲近她?但是,就好像他身边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着他与樱草,让他俩始终不大熟络。
“玄青哥,你在哪里住呢?从没听你提起。”樱草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好奇地问。
玄青侧了侧身子,努力坐得自在些,答道:“储子营。”
“你表叔家?伯父伯母经常来看你吗?”
“不常。来一次京城太难了。”
“那接他们来一起住呗。”
玄青笑笑:“哪有那么轻巧啊。等我将来成了角儿,起一座大院儿,把爹娘接来一起住好了,现在连我自个儿还没处挤着呢。”
“怎样才算成角儿呢?”
提起这个,玄青有点儿动容了:“就是像师父那样呗,唱得好,台下爷们儿爱听,挣得多,到哪儿都有人捧着。现在大伙儿常说的‘三大贤’:余三爷,梅大爷,杨大爷,那都是神一样的人物,一出堂会上千大洋,梨园行谁不羡慕啊。”
“他们好在哪儿呢?”
“嗨,一戳一站,就是跟旁人不一样。你得看了才知道。”
“你现在还不算角儿么?”
“哪能,我要是自己敢称角儿,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为啥,你唱得还不够好么?”樱草抬起头看着他,长睫一闪,黑眼睛中释放出来的光亮,让玄青马上躲开了视线。他牵牵嘴角:“我比……我还年轻,日子还长着。你以后来看我的戏吧。”
“广盛楼不让女子看戏。”
“现在能看了。社里都有坤旦了呢。”
“戏好看么?讲的全是成百上千年的故古典儿吧。小时候看你们练功是挺好玩的,但是现在……要是真坐到戏园子里,不知道会不会闷得睡过去!”
“哪儿会,热闹着呢。下星期天日场,我的大轴,《八大锤》,可是一出好戏,你来看吧。”
玄青对这出戏,相当有信心。《八大锤》王佐,多少老生名家赖以傍身的大活儿,余三爷、马三爷都唱得红火,满大街人人跟着哼“听谯楼打初更玉兔东上……”玄青也是经师父说了大半年才贴,精良得很。咳,人家马三爷,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技艺能差多少呢,红成那样!自己只要有机会,也保准能让座儿上好好地震一震。嗯,让这位骄傲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师妹,好好地震一震……
樱草的注意力还是在针线上,边缝边问着:“大轴就是最后一出吧,最有份儿的是吗,八大锤是什么?”
“八卦紫金锤、梅花亮银锤、青铜六合锤、浑铁轧油锤、擂鼓瓮金锤、宝瓜錾银锤、八棱灌铜锤、生铁一字锤……”
“嘻嘻,我是说,讲什么的?”
“噢,岳飞故事你听过吧?就是他的部下王佐去说服金将陆文龙归宋那段。我去王佐,天青去陆文龙,竹青去金兀术。”
“你使锤?”
“不是,我是文官。”
“那天青哥使锤。”
“也不是,他使双枪。”
“那竹青哥使锤。”
“也不是,他使大枪。是四个宋将和四个金将使锤,拢共八对。”
樱草听晕了:“这什么名堂啊,这个戏名,跟仨主角一些儿都不相干。”
“看了就明白了。去吧,我师父也是名满京师的大角儿,你算是在他家长大的,连一出戏都不去看,说出来太让我师父没面子。”
樱草放下针线,目光越过玄青,看到屋子外头的阳光里去。她倒不觉得自己不看戏会让师父没面子,但是有一个人,曾经热切地说过,希望她去看戏呀。当她表示没兴趣、不喜欢,那人的脸上,从未有的晴转多云,眼睛里全是伤心、失望,简直比说不喜欢他还要让他郁闷。戏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他用那样的热爱守护着,将自己全部身心,无怨无悔地投入在里头呢?他说得对:你没去看,就不会懂呀。
樱草用力点点头:
“好,我去看戏,下星期去看《八大锤》!”
“来吧,你会喜欢的。”玄青笑眯眯地放下茶碗。这茶碗在他手里转了许久,里头的茶,一口都没有动。
尽管冬日寒风呼啸,路上行人都缩着脖子,但在有戏的日子里,肉市街总是一样的繁华。街口牌楼上三个盘花大字“广盛楼”,昭示着这条街的灵魂所在。樱草自幼生活在白喜祥家,耳濡目染的早就听熟这个名号,真正身临其境却是第一次,看什么都新鲜。她穿一身不引人注目的墨蓝罩衫,雪白的长围巾裹住头脸,夹杂在川流不息的男女看客里,跟门口卖座的爷们儿讨价还价:
“我想坐楼下,离戏台近点儿。”
“女客只能坐楼上。”
“楼上太远了。台上那都是我师哥,我想看清楚些。”
卖座的咧嘴笑了:“您哪,多担待,这是规矩。”
樱草愤愤地嘀咕:“还寻思着我爹不开明,闹了归齐,这戏园子更封建!”
“哟,这怎么话说的,换成前些年,女客还不让进呢。”
“那我要楼上靠当间儿的,前边一点儿的座儿。”
“靠当间儿的那都是包厢,包给各大饭庄的,您得去吃饭才能订。两边儿的前面呢,也早给有钱人家太太小姐包去了。”
“那,我到底能坐哪儿啊?”
卖座的拎出两张油印的小纸条儿:“就剩旮旯里这俩座儿了,挑个吧您。”
樱草委屈地瞧了瞧纸条儿上的号码:“这得踮脚儿看哪!”
“有座儿就不错啦。”卖座的自得地指指院子门口的花牌,“瞧见没,今儿大轴有靳天青,要不是天儿实在太冷,您这时候来,连挂票都捞不着呢!”
真是一场大满堂的戏。樱草进得戏园时,日戏早已开场,台上胡琴拉得正欢,一个老旦拄着拐杖站那儿抑扬顿挫地唱着,从楼上望下去,但见整座园子乌泱乌泱的全是人,除了看客,还有不少小贩灵巧地穿梭于过道之间,托着板匣,售卖瓜子吃食,手势熟练地往座儿里丢热毛巾把儿,热闹得如同庙会一般。楼上的女客,打扮得花枝招展,从背后看去,满眼争奇斗艳的发型和首饰;楼下大池子、小池子、两廊、大墙,挤满一排排男人的后脑勺,前后左右地摇晃着,令人想象得到那一张张陶醉的愉悦的怡然自得的脸。
“茶!”
“来嘞您哪!”
看客和茶房之间,肆无忌惮地大声吆喝。听说以前到这儿来的都是以喝茶为主,看戏是次要的事儿,现在呢,看戏也依然可以喝茶,不过,是在座椅靠背上加了个木框子做茶托,喝茶已经成为看戏时候顺带的娱乐了。附近看客有不少自带茶叶的,茶房殷勤地给沏好,摆正,包茶叶的纸套在壶嘴儿上,又好认,又别致……
樱草正东张西望地看得新鲜,台上老旦已经完了戏,佝偻着身子自下场门退去,走上来一位检场人,举着一只老大的牌牌,在戏台上绕了半圈。牌子上面,红底黑字写着:
“穆玄青,靳天青——八大锤”。
呀!樱草激动地坐直了身子。
来了,来了。
时光一下子流转到南宋,河山风雨飘摇,那尽忠为国的岳飞,率军于朱仙镇力战金兵,麾下四个持锤猛将,杀得金兵大败亏输。唢呐起,金兵点将,四击头锣鼓,闪出一个高大魁梧的金脸元帅:
“将士英雄,军威压众。兵将勇,战马如龙。令出山岳动!”
樱草翘起了嘴角。虽然这脸谱勾得已经面目全非,但她知道,去金兀术的是竹青。平日活泼的竹青哥,忽然变得这样威猛、沉雄、霸气,樱草好不习惯。但是,台上的他,气势慑人,看着看着,也渐渐就是活生生的兀术了:
……怎奈岳飞用兵如神,屡次交战,不能取胜,也曾命人回传唤吾儿陆文龙前来助战,未见到来!……
金兵退下,场上静寂片刻,四击头,上场门书着“出将”二字的门帘一掀,里面人影闪动。台下立即轰雷价叫起好来:
“好!……”
樱草第一次见识师父师哥常提起的“碰头彩”,这声势,这威风,真正先声夺人。出来的是一位少年将军,头戴太子盔,雪白狐尾垂挂,两支长翎飞扬,一簇簇绒球光珠闪亮,身穿七彩团龙白缎蟒袍,腰间围一条玉带。这时全场鸦雀无声,只见他抖水袖,整冠,双眼光芒流动,如电般扫向台下,略一亮相,缓缓念道:
“胸藏韬略,英名——”
接着如虎啸龙吟般的一声唱:
“——几时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