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美的声音,纤妙的身影,微风吹得她的袍角轻轻扬起一点儿,映着背后的青山绿水,美得像一幅画。但是天青心里,如遭雷殛,听着她的字字句句,不由得手心都凉了。
动荡的年代,动荡的心。
仅在北平城景上,就到处都是时空交杂的错乱:西装礼帽和长衫马褂,握手拥抱与作揖磕头,电烫发和元宝髻,水泥楼和四合院,西餐和蜜供,礼拜和庙会,汽车和骡车,电灯和油灯,香烟和鸦片……中国几千年来,变革从未如此之剧,相差几百年几万里的东西,全都毫不客气地拥塞在一起,看着矛盾生硬,却又各自为安。世界几乎每天都在变,生活每天都是新的,新得让人接不住、追不上,心里不知道是该兴奋,还是该恓惶。
喜成社也起了变化了,破天荒地开始接受坤旦搭班,新收了个花旦名叫筱妃红,相当叫座。广盛楼变化更大,入秋后,对戏园内外做了一次全面翻修,漆了柱子,刷了墙,池座中竖摆的长桌长凳全部撤去,改成一排排横向的座椅,以后看客再也不用侧着身子听戏了。更重要的变化是,它终于放弃了坚守上百年的不接女客的规矩,允许女人入场看戏了,虽然还是楼上楼下分席而坐,但总是个了不得的进步。几下里一凑,本就比其他戏园子更兴盛的营业,更是热闹得终日宾客盈门。
来广盛楼看戏的女客,一大半都是冲着靳天青。这位年轻的大武生早就名扬京师,但是喜成社不大在其他戏园子唱戏,广盛楼又将女客拒之门外,所以瞻仰靳老板英姿的机会很少,偶有在其他戏园演出,必定一票难求。这回可好,只要靳天青贴戏,楼上女宾席,票必然不够卖的,老早就得关铁门。其实楼上离戏台很远,喊好儿十分不方便,但是女客们根本也不喊好儿,她们是直接尖叫:
“靳老板!靳老板!……”
戏园子外头都能听见。
天青牢记着师父的话:“宠辱不惊”。台下的捧,台下的哄,都别太当回事儿,自个儿心里要有一杆秤,专心提高戏艺才是真。他对这些热情的戏迷,周到有礼,却又保持着一定距离,尤其对女客,更加敬而远之。要避开这样的追捧,也真不是件容易事儿呢,有些胆大的女学生,完戏后不肯离开,聚在院子门口等他出来,弄得他经常躲到很晚才回家……
其实,广盛楼开禁,天青最大期盼是希望樱草也来看戏,但是开学之后,樱草回了学校,连九道湾也不大有机会来。偶尔见面,两人仍是亲密如初,并没有再就新诗旧戏做什么争执,但是天青总是隐隐觉得,自己与师妹中间,隔了什么东西,远比新诗旧戏的区别复杂得多的东西,让这两颗一直投契的心,有了距离。莫非人心随着成长,总要走到不同世界去吗?莫非是她走得太快而天青走得太慢,或者两人已经不在同一个方向上,令他心惊地,越走越远……
深秋的夜,清冷沉寂,天青在人去屋空的扮戏房里挑灯夜读。他悄悄买了樱草常提起的《新月》月刊,认真研诵樱草喜欢的那位徐志摩先生的诗: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的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地在浮沉……
夜色寒凉,而天青胸中爆热,面颊滚烫,一时间双手微颤,一把将杂志掷在抽屉深处。没法子读下去,不能再读下去!这样浓烈的倾诉,这样柔软的情感,他从没接触过,也不该接触……在戏的世界里,谈情说爱,那都是小生的事,而他是武生,永远的沙场名将、草莽英雄,没有怜香惜玉,没有缱绻缠绵,“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为大将临阵时哪顾得残生?”他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和戏台上一样,永远做一棵树、一座山、一块石,刚猛、硬朗、坚毅、端严,渊渟岳峙,力沉千钧……
而现在,一切全乱了。一颗心里,乱得一团一团的,一片一片的,正像那诗里写的:生痛,迷醉,不自主地浮沉。这是……爱情吗?天青说不好什么叫爱情,可如果这份心情不叫爱情,还有什么能叫爱情呢?他的心里,已经满满地装着那个人,时时都想着那个人,练功时候想,吃饭时候想,梦里也想,他想用自己全部时光去守护她,用自己整个生命去爱惜她,想把她好好捧在手心里头,天天陪着她,一起聊天,一起逛公园,一起读诗……只要她喜欢,他什么都肯去做的啊,那小桃子脸上,开心灿烂的笑容,是他生命中最美最温暖的一道阳光。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天青都有点儿怕自己了,不知道这份心情,还要走向哪里?她那么单纯,那么天真烂漫,始终把他当成一个最可信任的大哥哥,除了用心呵护,还能怎么做呢?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表露,什么都不能期待,她就像她自己画出来的樱草花,细致、精美、娇嫩欲滴,让他只能凝视,完全不敢触碰……
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知道每当听到她的名字,心里都嗵嗵嗵猛跳好半天。明天又是星期日了,去师父家时,是不是还能遇着她?他期望着师父和三婶多交代自己一点儿东西,时常送去学校给她,又想着埋头躲在广盛楼里,干脆永远都见不着她……
爱,真是天底下最难唱的一出戏啊。
前门火车站的大钟,敲了十二响。天青吸口气,甩甩头,换了衣衫,下楼回家。广盛楼院中已经寂静无人,外面的肉市街上却还热闹。刚刚踏出院门,忽听得一个小小的女声叫道:
“靳老板!”
回头一望,只见院门外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子。年纪很轻,大约十六七岁,齐耳短发,披一件时髦的黑丝绒连帽斗篷。难道又是热情的戏迷,一直等到这时候?天青进退两难地停下了脚步。
“靳老板,”那女孩子走过来,带着点儿羞怯,笑道,“还记得我吗?”
天青一愣,仔细打量:容长脸儿,细细眉眼,有点儿面熟,但实在不记得。他抱歉地躬了躬身:“对不住。您是……”
“我是樱草的同学,程黛螺。”女孩子羞答答低下了头,“您去学校找樱草,见过面的。暑假您参加诗社活动,我也在,您可能没留意。”
天青恍惚想了起来:“真对不住,程小姐。瞧我这记性。您刚才看戏来着?”
“嗯,自打广盛楼开了禁,您的戏,我每场都看。您真是一等一的好角儿,座上都说,要论这一代的武生,没人比您强。”
“您这太捧了,我差得远呢。”
黛螺轻轻拨弄着斗篷的水钻纽扣:
“我说真的。我也看过不少戏了,在开明戏园看的,见识过好角儿。别看我年纪不大,可是老戏迷呢。我喜欢戏。那天在诗会上,您跟樱草说的话,我听着了。我觉着您说得对,戏里的好,是不会过时的,它讲的忠孝节烈,仁义礼智信,才是人间正理儿。”
天青微笑了:“谢谢您这么懂戏。您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呢?女孩子家家的,不安全。”
“这就回了。”黛螺抬头望着他:
“我就是想跟您说会儿子话儿。”
人心是最深的海。
黛螺从来没有对樱草说过,那日初见靳天青,自己心里起了怎样的震荡。那个少年,微笑着站在校门口,阳光下一张俊秀得惊人的脸,眉宇清朗,五官如画,神情从容、沉稳,又带点儿天真,有着一份远离尘世的干净澄明。简单朴素的青布夹袍,普普通通的圆口布鞋,这样不经意的一身,也掩盖不住整个人从头到脚透出来的英气。黛螺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家里经常宾客云集,英俊的年轻人不是没见过,但是眼前的靳天青,实是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第一眼看见他,黛螺脑海中涌出了小说里见过的所有对一个男人的华丽形容词:“神清骨俊”“玉树临风”“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她问樱草:
“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师哥?”
“嗯。”
“唱戏的?”
“嗯,武生。”
“他对你很好啊。”
“嗯!一直很照顾我。”樱草哧哧地笑,“别看他样子有点儿冷冷的不爱理人,可是心肠特好,稍微跟他耍个赖,他就没辙了。”
“长得真俊。”
“哈哈,不丑。”
黛螺不明白,为什么樱草并没觉得师哥长得有多好。可能人的眼光总是惯出来的,再俊的人,再美的事物,熟视了也就无睹了吧。樱草这丫头,读起爱情诗来解说得一套一套的,但根本都是纸上谈兵,对于生活中真正的爱情,懵懂懂的一片混沌。黛螺的心思,可比她敏锐得多,她不但一眼就看出这位靳天青不是寻常人,而且,从第一次见面就察觉到,他非常喜欢樱草。他面对樱草的时候,脸上像是马上融化开了一样,看樱草的眼神,满满地盛着喜爱、疼爱、爱惜、爱慕……总之是掩饰不住的钟爱之情。想到这两人本是师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仍然每个星期天都能见面,黛螺的心里,酸楚得厉害。
同样是在勾心斗角的大家庭长大,黛螺的性情,与樱草完全不同。她心计深沉、成熟、敏感,老早便懂得为自己争取一切,纵是对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也不能轻易地拱手成全。既然情有所钟,就应该做些事情,趁着樱草情窦未开,娇憨烂漫,她得先一步走近靳天青。走近他,说穿了也很容易,不用在学校,也不用在诗社,只要看戏就成。他是唱戏的,三天两头登台,铁门一开,戏票在手,谁能挡得住程黛螺去见他的面?
说起来还真是感激广盛楼啊,仿佛知道黛螺心意似的,飞快地开了女禁。黛螺成了广盛楼第一批女客,也是最忠实的一批,一有时间,就瞒着樱草,去看天青的戏。戏台上的天青,更如天神一般让人倾倒,无数看客是专门奔他而来,每次亮相都是不尽的爆彩。可惜广盛楼是男女分座,女宾席在楼上,离戏台远了点儿,不过这也难不倒黛螺,她每次都坐到第一排,穿得漂亮醒目,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白衣黑裤的老妈子伺候,别说台上的靳天青了,整个戏园子里,哪个角落的看客,不得对她多瞄几眼?
但是,靳天青啊靳天青,他像个和尚似的,对台下狂热的女客,根本目不斜视,黛螺花了这么大心思,还有意拖得迟迟地退场,在广盛楼门口等着见他一面,他也只是客套几句感谢来捧场云云,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看黛螺的眼神,跟看樱草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完全都不一样。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对黛螺这片痴心,有一点点儿的动容?……
这天完戏后,黛螺照旧在院子门口逛来逛去,等着靳天青。谁知天青一直没出来,倒有一个男人,踱到她面前,拉长了声音打招呼。
“程小姐。”
黛螺警惕地瞪着他。个子很高,修饰整齐,穿一身黑色西装,头发抹得油亮,肤色白净,双眼炯炯有神,面貌倒是相当端正,只是两条眉毛离得太近了,神情中带点儿阴气,笑得让人不太舒服。
“密斯程,自我介绍一下,敝姓焦,名德利。上次看戏就见着您了,印象很深啊。”
“唔……我不认识您。”
“没关系,我们一起去吃个消夜,你就认识我了,怎样,密斯程……黛螺?”
黛螺一惊:“您,您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焦德利自得地笑了。黛螺反复探询之后,方才悠然开口:“敝人在公安局供职,查访您的来历,轻而易举。这也正说明在下想结识密斯程的诚意啊。”
京师警察厅,随着北京变北平,也刚刚改成公安局了,但是无论警察厅还是公安局,都是普通百姓惹不得的地方。黛螺咬了咬嘴唇,勉强笑道:
“多谢焦先生抬举。时候不早,我得回家了,再会。”
她不等焦德利回话,转过身,飞快地朝着街外跑去。
焦德利神色不动,依然站在原地,从衣袋摸出一只银色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燃着火,吸了一口。他对着黛螺远去的背影,吐了一口烟圈,轻轻笑道:
“有点儿意思!”
初冬的一个星期天,北平南城,玄青行色匆匆地穿过马路。一身整齐的灰色罩衫,毛窝子棉鞋,认真地扣好每一个纽子。他从不像社里有些弟兄那样随意裹着裤褂,拿条搭包一扎,趿拉一双鞋帮儿都被踩塌的烂鞋,活像一个打零工的,他瞧不起。他甚至都不像他们那样扣着毡帽,因为会压坏发型,他的头发,永远梳得光洁发亮,发缝笔直如尺子量过一样。
他要去金鱼池,竹青的家。沿前门大街往南,到东珠市口往东,再往南转得几转,就是金鱼池了,挺好听的名字,实际上却是个臭水沟和一汪连着一汪的臭水塘子,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几条街外都能闻着那股刺鼻的恶臭。这里头不通电车,拉洋车的都不愿来,玄青只能用力捂着鼻子,皱着眉,在肮脏的土路上快步疾走。
竹青师弟的寡母又病了。师父得知,筹了些钱,要玄青这位大师兄送来给董妈妈。其实玄青宁愿白唱一场戏,也不愿到这种地方走一遭。这破烂的景象,刺鼻的臭气,总是让他想起、他特别不愿想起的出身地。
玄青的家,那座位于顺义县潮白河边的老宅,屋后就临着个死水塘,终年淤着厚厚的烂泥黑水,那个恶臭,整个村里都能闻见。玄青的童年,就沉浸在豆腥和水臭交织的怪味中。或许因为这个缘故,从小在豆腐坊长大的玄青却特别不爱吃豆腐,到北平后师兄弟们都视老豆腐、豆腐花什么的为无上美食,只有他毫不动心。每次一闻到那个味道,仿佛就又回到那阴暗破旧的家里,就像现在,望着蒸蔚着一层臭雾的金鱼池水塘,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前半生所有那些恶心的豆腥气,腐臭气,被人侮辱欺凌轻视蔑视的闲气。
竹青家到了,一间破烂不堪的木板房。玄青敲敲门,有人应声:“谁呀?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