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北京。
曲嫣然驾着自己的小车子,行驶在北五环公路上。车窗之外,一片严寒,窗内的她,额前却出了微汗,一头飘逸的长发,粘了几缕发丝在绯红的脸颊边。这是周一上午,整个北京照例又成了一个大停车场,排排车道塞得水泄不通。嫣然还特地迟些出发,满拟错过上班高峰,结果仍然在路上堵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十一时整,离目的地回龙观还有三五公里,眼看要错过约定的采访时间。
“蠢哭了……应当坐地铁的!”
嫣然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明明十三号线可以直达的啊。图方便开什么车!
抵达回龙观之后的情形,又让她觉得开车这选择没什么错。回龙观太大了,近千万平方米的社区,她要找的那个楼盘“北京人家”,离地铁站好远,步行的话,得下午才能赶到。咳,这地方在解放前,根本就是乡下吧?十几年建设下来,也成了新北京的一部分。
此次远程奔袭,是受主编派遣,找一位京剧前辈做个采访。嫣然接到这个任务,还真为难:
“老大,我从没看过京剧,连生旦净丑是怎么回事都不懂,叫我去采,太坑爹吧?”
“先做点功课再去。文化版编辑怎能不会写京剧,国粹啊。”主编的语气,不容反驳,“看你资深才交给你!这次采访很重要,世纪老人,百年京剧史的见证,戏曲界人人都要尊她一声先生,懂吗?约见一面不容易。你好好找个角度,写篇有深度的稿子出来,放在新春特刊里。”
嫣然举起新买的iPhone 6,循着手机地图,在“北京人家”重重楼宇里寻找着,满脑子还回荡着车子里播放的丝竹锣鼓。她真是认真做了一些功课,但是戏曲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岂是突击能懂?听了一大堆京昆唱腔CD,最让她有感觉的,反倒是电影《霸王别姬》的原声大碟,一个柔润的嗓音,婉转唱念: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京剧,也会是这样吗?
要找的人家,终于到了。这是一栋高耸入云的大厦,上班时间,四下静谧,只有几位大爷大妈在小区花园晒太阳。嫣然乘电梯到了十六楼,气喘吁吁地拉去颈上围巾,整整大衣衣领,按动了门铃。
门很快打开,一位老者出现在面前。嫣然愣了愣:她从未见过如此英挺的老人家,虽已鬓发斑白,却依然精气神十足,身姿雄健,面容清朗,五官轮廓鲜明,一双剑眉星目尤其吸引视线,整个人几乎散发着逼人光彩,比年轻人还更具风华。他和善地先开口:
“曲老师?”
嫣然已经知道梨园中习惯称人为老师,但是被一位年纪足可做自己祖父的前辈如此称呼出来,还是一时慌了手脚:
“是,哦不敢当,叫我小曲吧。这是林樱草先生家?”
“是。”那老者递上拖鞋,迎嫣然进门,边走边高声叫道,“妈,曲老师来了。”
“请进请进。”
客厅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
嫣然转过屏风,只见迎面露台窗下,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太太。她是这么的老,老得整个身子都如风干了一般,脸上、颈上、手上,皮肤全已松弛,但是腰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一身浅灰对襟丝棉袄,双手交叠着搁在膝前,言语描摹不出的一派娴雅。她微笑着望向嫣然,神情温婉、平和,满头白发整齐地梳向耳后,在冬日阳光下闪着丝丝银光。
“曲老师,午安。”
嫣然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曾被自己视如畏途的访问,竟进行得如此顺利。原本以为,和一位百岁高龄的老寿星,能顺利沟通几句已经不错了,却不料林樱草耳聪目明,思维清晰,口齿便给,不但交流毫不费力,且有一颗极其通达而体贴的心,言谈之间,处处照顾对方心意,让人如沐春风。嫣然不知不觉地对她描述的梨园涌起浓厚兴趣,坐在她身边举着录音机,听得入了神,全然忘记时光飞逝。
“……您是说,在那个年代,人们听京剧,就像现在听流行歌曲一样的?”
“有过之而无不及。”樱草微笑道。她的声音低缓,充满慈爱:
“上至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爱听戏。京剧诞生二百多年,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只是短短一瞬,但是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汇聚传统文化精华,把戏曲艺术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深入国人血脉之中。当然了,这也是一代一代京剧人,不断传承发展的结果,有一个艰辛的成长过程。”
“那为什么,到我们这个时代,它不再那么受欢迎了呢?”嫣然眨眨眼睛,热心地自问自答,“是因为它太古老了,与时代脱节了吧。我周围年轻人大都和我一样,从没看过京剧,觉得节奏太慢,老气横秋的,听不懂。我爸爸妈妈呢,只爱听样板戏。只有爷爷奶奶爱听京剧。”
樱草仍然笑着,温和地摇摇头:
“我不那么认为。传统艺术之美,永远不会过时,愈是古老,愈有价值。你说故宫美不美,唐寅的画美不美,汝窑瓷器美不美?我们都没资格去评论它是不是与时代脱节,永远只有时代去仰视它、追赶它的份儿。但你说的也是,现在的京剧,不那么受欢迎了。为什么呢,我觉得这跟一个特殊年代造成的文化断层有关系。”
“哪个年代?”
樱草转向坐在一边的儿子,唤了一声:
“念竹……”
那老者无须母亲多做吩咐,立即手脚麻利地提起水壶,为樱草与嫣然面前茶碗续上热水。嫣然哪里当得起,慌忙起身,毕恭毕敬地施礼致谢。她不太清楚这位老者的年纪,按说林樱草的儿子,今年起码七十多了,可是这言行,这相貌,哪里像是古稀老人?至多六十岁的样子。樱草接过儿子递来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方缓缓道:
“京剧不比静止的文物,它需要表演,需要传承。剧目、演员、观众,都需要代代相传。我们的国家在发展中走了一段弯路,经历了十余年的浩劫,京剧在那个时代里,遭遇灭顶之灾,虽然后来做了不少抢救工作,生命力也大不如前。”
“我知道您在戏曲研究院工作这些年,致力于整理京剧资料,编撰了不少京剧唱腔、行头、剧本方面的书籍,就是为了抢救京剧吗?”
樱草停顿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不完全是。”
“您自小儿就开始看戏了吗?”
“我算是看得比较晚,十五岁才第一次进戏园子。”
“看的第一出戏是什么,还记得吗?”
樱草这次答得飞快:
“《八大锤》。”
“哪位角儿唱的呢?”
樱草的脸上漾出一份特异的温柔,渐渐弥漫了每条皱纹深处。她轻轻开口,说出一个名字,给嫣然的感觉,仿佛在用唇边的呼吸,呵护一座举世无双的珍宝一般。
“靳天青。”
“那,那是您爱人啊!”嫣然意外地睁大了双眼,拼命在脑海中搜索自己所做的功课,“您爱人就是著名的靳老板,武生名家不是吗?不少梨园前辈和戏迷的回忆录里都提到他的名字,德艺双馨的大艺术家呀。您看的第一出是他的戏?您二位就此结缘吗?这么说,您是他的粉丝?粉丝与偶像终成眷属,哗……”她忽然醒悟自己的失态,“哎呀林先生,对不起,我太八卦了!”
樱草嘴角含笑,摇了摇头:“我不介意,你们年轻人喜欢这样的故事。不过我们的故事,不是这样。”
“能说说看吗?我看过您写靳老板的书,《靳天青唱腔选》《靳天青剧本集》《靳天青艺术论谈》……全是讲他的艺术人生,总结他的戏艺,整理他的剧本,没怎么提起您自己的故事。”
樱草的目光望向露台外面,凝视着缀满云朵的天空:
“我自己的故事,不重要。我是为他而活着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续他的生命。”
嫣然心中震动,不由得也静穆下来。她读过靳天青的生平,知道这位大武生盛年早逝,当时的林樱草,不过二十四岁妙龄。是什么让她在之后半个多世纪漫长时光里,一直坚守着这份爱,乃至于垂垂暮年提起,仍是恋恋深情溢于言表?内中情境,想来都觉荡气回肠。嫣然与他们隔着不止一个时代,三观早已大异,但是对爱情的感动,千古皆然。她很想听樱草继续说下去,可是事关隐私,当事人不想讲,外人绝不方便追寻探问,这份矛盾的心情,倒令她焦急地蹙起了眉头。
樱草的目光自窗外转回,看了看这位跃跃欲试的小姑娘,温和地笑了:
“你若问他,我愿意说。”
露台纱帘在轻风吹拂下缓缓飘动着,模糊了空间,带慢了时光。嫣然惊诧于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与描述能力,她竟然将七八十年前的事情回忆得那样清楚,有关靳天青的各种细节,娓娓道来,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在嫣然心里,活灵活现地构架起一个旧时代名伶的风貌,令从来不了解梨园的她,都觉得高山仰止,目眩神迷。
“……百度说靳老板是为救革命志士而英勇献身的,是吗?他还那么年轻,一个艺人的鼎盛年华,真是太可惜了。”
“他救的不仅是革命志士,也是我们的朋友。在我们那个年代,舍生取义,仍是为人的至高道德。”樱草认真地望着她,“他不会因此而后悔。这也是我特别尊敬和珍惜他的地方。”
“听说他带伤抗敌,与追捕他的日本人同归于尽?那是北京沦陷时期最轰动的一件要案,不少原本已经麻木的民众,受他义勇感召,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影响深远啊。但似乎资料说法不一,有的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一身武艺,万夫莫当,使完了手枪使大枪,最后时刻还……”
嫣然觉得没法再说下去了。面前的樱草,嘴角微微颤动,眼帘低垂,捧在手里的茶碗,都发出轻微的叮叮声响。嫣然毕竟只是记者,不是狗仔队,不能厚颜无耻地挖掘一个人内心深处的重创,她飞快地转了话题:
“靳老板救下来的那位志士,后来不知怎样了?”
樱草饮了一口茶,凝视着手中的茶碗:
“解放后我在资料中查到,少湖一直坚持斗争在北京最前线,为抗战做出卓越贡献。一九四三年他为掩护同伴而被捕,牺牲在鬼子枪下,没能看到抗战的最后胜利,但是他曾经对我说,只要能看到胜利的曙光,这一生就算圆满。”
她举起茶碗,向着虚空敬了一敬:
“虽然我们没能再见面,但是他的飞扬神采,少年意气,一直都在我心里。光复北京,击败侵略者,那不仅是飞机大炮原子弹打下来,更是千千万万个像少湖和天青这样的普通人,以热血以生命换来。您不知道,光复后我回到北京,放眼所及,每个普通的景致都让我落泪,每个花朵的盛开,每个儿童的笑脸,都让我心如刀剜,不经历过,你没法知道这一切有多么宝贵,‘山河犹在,国泰民安’,这一句话背后,有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魂……”
嫣然眼中也泛了泪光,轻轻道:
“这百年来,您一定经历了无数苦难,得有多坚强,才能走到今天。”
“不是我一个人的苦难,是民族的苦难。”樱草的神情,依然平和,“个人在大时代中,身不由己,能改变的去改变,不能改变的,只能接受。坚强,是因为没有选择。”
“‘****’中您受到很大冲击吧?那时候您是戏曲研究院的专家,京剧院业务指导,剧装领域第一权威,逃脱不了被打成****的命运。”
樱草淡淡一笑:
“都过去了。”
“我小时候就听说过靳天心的故事……”
一直陪在旁边的念竹突然开口:
“曲老师,我妹妹的事就不要提了。”
“对……对不起……”
“……没关系,念竹,记者老师也是职责所在。”樱草略摆了摆手,念竹不再做声。嫣然羞愧的沉默中,樱草也静了良久,那和缓的语声方再度响起:
“生死传奇,总比艺术本身流传还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心和念竹,本是双胞兄妹,光复后随我一起回到北京,坐科中华戏曲学校,念竹工武生,天心工青衣。北京梨园界同仁,念在与天青生前交谊,纷纷主动请缨,教他兄妹二人学戏,他们承蒙多方厚爱,自己也算是有些天资,少年时候已经崭露头角。天心十四岁那年拜入梅大爷门下,技艺更得精进,名列当时的四小坤旦之一,念竹秉承他父亲的路子,学综杨、尚两派,也是多方瞩目的武生新秀。建国之后,我们一家人,欢欣鼓舞,全身心投入新时代的舞台,本拟为京剧艺术更添异彩,谁知很快就被卷入政治风云……”
樱草的目光转向嫣然,一直以来的宁定之中,带了几分苍凉:
“刚才我们说了,那个年代,是京剧的灭顶之灾,多少梨园名宿都殒身其中,天心的遭遇,其实也只是沧海一粟。她性情天真纯良,不会掩饰内心,在座谈会上提出当时的京剧发展走向与艺术规律偏离,对传统剧目保护不够,对老艺术家重视不够,政治压制艺术,外行领导内行……这些积极认真的思考,后来成为置她于死地的罪状……”
念竹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樱草慢慢转头,怆然凝望着他:
“念竹的际遇也是相仿,被打入牛棚,一次次批斗,后来遣送到陕西劳动改造,在黄土高坡上荒废了自己的艺术青春。但是天心的个性更加激烈,她不肯离开戏台……”
嫣然低声道:“我听说,是一次批斗会后,她独自一人回到戏院里,在舞台上,穿戴着全套行头,用《天女散花》的长绫……”
“没有那么浪漫……行头早都被收缴,她拿不到。戏,是在她心里,扮不扮起来,对她而言,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