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天青家门前,天青叫开门来,要樱草取四十大洋。樱草还一直在门边守望,见此情状,如遭雷殛,努力镇定着心神,取了钱送到天青手中:
“你们……都好好回来。”
天青深深凝视她一眼:“关好门,别出来。”
门关上了。天青回身将四十大洋奉上,胖子喜笑颜开地接过,天青冲陈少湖招招手:“多谢二位爷成全,劲草兄,咱们走吧!”
“慢着!”
那瘦子仍然用枪顶住陈少湖,一张狡狯的脸,在晨光中显得阴森异常:
“靳老板,不是我弟兄不卖您的面子,只是那要犯干系重大,实不能错过一丝儿机会。我琢磨了这么个主意:徐爷还是跟我们走一趟,有了您这四十大洋,我们保证精心伺候,待皇军认过了不是要犯,马上用队里的车子,把他全须全尾地送上火车,成吧?”话音一落,他挥挥手,和胖子两人又押着陈少湖转身,“就在胡同外头,快得很,走!”
已经不是钱能解决了。胡同外头满是日本宪兵,陈少湖这一出去,哪里还有生还之望!天青当机立断,走上一步,在两个特务背后喊道:
“二位爷,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什么主……”
瘦子刚刚半转回身,说时迟那时快,天青飞起一腿踢去,正中他的手腕。这条腿上的功夫,常年苦练,又狠又准,瘦子怪叫一声,手枪脱手飞出,撞落在天青家门前。胖子见状大惊,举枪便打,陈少湖也飞快地拔出枪来,只听叭叭叭叭,胡同里一阵短促又响亮的枪声,在这寂静的黎明,像炸雷一样响。
樱草不顾一切地拉开了门。
眼前门槛下,渗着片片血泊,两个特务倒在当地,正垂死挣扎,天青倚在门侧,伸手指向陈少湖:“快走!”他听见背后响动,转头望向樱草与跟在后面的黄莺,脸色苍白,目光中却如燃着火:“黄姑娘,带樱草出城!”
在鬼子枪下也始终保持镇定的陈少湖,此时再也无法冷静了,一把拉住天青,语不成声地叫道:“我背你……”
“别管我!我走不了了……”
樱草扶住门框,纷乱的视线落在天青身上,他的手紧紧按在腰间,正从指缝中涌出的,是源源不绝的……血。
鲜红的血。
樱草从没有见过这样汹涌的鲜血,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就在这转瞬间,已经浸透天青的半边衣襟。
“天青哥!……”
樱草摇摇晃晃走上前,抱住天青手臂,一张小脸惨白,双手不住颤抖,却异常坚决地,扶他走向门内:“进来裹伤!”
天青拼命挣开:“你离开这儿,鬼子马上来了!”
前门外大街已经传来喧嚷人声,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向这小小的胡同拥来。但樱草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她头疼欲裂,昏昏沉沉,一团团金星在脑中急剧飞舞,眼里只剩了面前这张亲爱的脸,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盯住她,眼中全是焦切与痛惜。她什么都不能再想了,什么鬼子,岗哨,生与死,安与危,都不如眼前这张脸重要,她要紧紧抱住他,死也不放开……
“天青哥……我们回家……”
“樱草,求你,走!……”
一生面临再多绝境,也不如此刻让人彻骨冰寒。耳边已听得喧嚣渐近,而眼前的樱草只专注凝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黑洞洞的,比生命更坚决,比死亡更幽深。这眼神将天青一颗心化为齑粉,满腔言语全部哽在喉间,一句都说不出来。
从没有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最后一眼了。挨过多少秦岭的云、蓝关的雪,承受多少荒寒之途、困顿之境,终于还是换不回一个终身相守。联共反日的罪名已经锁定了他,身上的枪伤又拖住了他,他没机会走了,她若是也不能脱身,只有与他共同赴死这一条路!……他微颤着举起一只手,那手上染满鲜血,已经不能抱她,只能以臂弯揽住她肩头,在额头深深一吻,随即用力一挣,将她甩到一边:
“走!”
樱草摇晃着倒下去,两手依然伸向天青,神思已经昏乱,怆然眉目间,绝望与眷恋并存。陈少湖狠狠一咬牙关,放开天青的手,拉过樱草,和黄莺一起挟拽着她,飞快地向胡同西边奔去。天青倚在门边,直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下一个拐弯。
街门关上了。
天青按紧腰间伤口,拾起掉在门口的手枪,勉力踏进家门,将已经冲进胡同的喧嚣,全部关在门外。
他的臂弯里,还留着樱草的温度,这让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异样的触觉,仿佛还与那亲爱的人拥抱在一起,一起关门,上闩,眼前那紧闭的街门上,似乎还留着樱草最后凝视他的脸。
从未想到,分别如此突然。
此生至大心愿,不过是陪她到老,但在这沦陷之城,生命早已不由自主,这最基本最卑微的愿望都没法子实现。一生对她软语温存,却在这最后分别里只余暴烈的呼喝;二十年早已习惯的双臂环护的姿态,在这最后时刻,变成了一把推开……天青心头绞痛,远甚于腰间伤口的痛楚,脑海中的牵挂,让他全然顾不上担忧自身。没机会再守护她了,没机会亲手养育念竹出生长大,未来的日子,她要如何度过?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动荡时世上,要面对的,不知有多少艰辛……
但他没有选择了,他做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此时只能祈愿将全部精魂都凝聚在一起,化为最后一道护佑,陪在她们母子身边……
喧嚣已经只隔着街门,狭窄胡同里满是槖槖皮靴声、枪械碰撞声、听不懂的日语呼喝声,还有远处呼啸而来的军车喇叭声,门外几声呼喝不见回应,砰砰地开始撞门。天青闭起眼睛,屏息静立。他不关心这门能撑多久,只希望感受到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一点平安的讯息。樱草和黄莺尚不在鬼子视线之内,此时出城,不会有什么阻隔,希望一路顺利,不要横生枝节。时辰已近七点,前门外大街的岗哨涌来了这里,少湖兄应当可以成功混进车站了吧?自己要在这院子里,多撑一会儿,让这些亲爱的人,都去得远一点……
腰间枪伤,血流如注,半边身体,都已失去知觉。天青拉下挂在檐廊下的练功大带,狠狠在腰间扎紧,伤口的剧痛,似有暂时减轻。手中那拾来的枪,已被他攥得温热,他举到眼前看了看,轻轻地摸了摸扳机。
不知道这枪里,还有多少子弹?如果弹无虚发的话,准还能取几条日本人的性命吧。希望至少有六颗,一颗为爹爹,一颗为三叔,一颗为三婶,一颗为殷姑娘,一颗为铭翠,一颗为吟香……要报的仇,数不胜数,自己能量有限,唯余尽力而已。这一生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力二字。
他并不指望能在日本人手中生还。他宁愿站着死。
失血已经太多,他握紧手枪,努力平复脑中一阵阵的晕眩。门后墙角,有他惯常练功用的把子架,天青缓缓移步过去,随手拔出一杆枪来支撑身体,着手之处,觉着沉重,迷离晨光中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柄金杆黑缨大枪。
这大枪乃是《挑滑车》高宠专用,比寻常银枪宽大,最显威猛。《挑滑车》也是一出天青喜爱的武生重工戏,那高王爷虽然战死疆场,但单人连挑十二辆滑车,大挫金兵锐气,美名万古流传。北京沦陷后,这出抗金戏已经不能唱了,天青只能在自家院子里,舞几次“大枪下场”聊以慰怀。此时他脑海中,又涌现了那盖世英雄临阵杀敌时的激越场面: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
又只见将士纷纷也那乱绕,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
只听得战鼓咚咚,只听得鼓咚咚,
明盔亮甲枪刀耀,高高下下飞腾也那声噪。
见一派旌旗翻招,见一派旗翻招,
风尘也那号咆哮,俺只待威风抖擞灭儿曹!
他长吸一口气,就用这杆大枪,拄在手里,站定在街门后。门扇就要被撞开了,已经看得见枪口伸进来乱扫,枪管上红白分明的太阳旗,凶狠地在空气中搅动……
天青以他临场登台的稳定细致,最后检视了手中的枪,扣准扳机,抬起头,望向天空。日头已经跃出东方,虽然隔着一层薄雾,光芒清冷,依然照得四下里一片澄明。北京冬日的晴空,万里无云如一块蓝玉,清湛地覆盖着整座城池,映照在古朴的小院里,映照在他俊朗的面容上。一群鸽子在院子上空盘旋飞舞,鸽哨阵阵鸣响,仿佛一首恋恋不绝的歌。
天青微笑了。他轻轻开口,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樱草,珍重!……”
剧痛。
无边无涯的剧痛。
樱草已经搞不清这剧痛是来自哪一处,是头,是肚腹,是哪一处的身体,还是虚幻不可触及的内心。她只能感觉到整个人都陷落在这深深的痛楚之中,半昏半醒地煎熬,挣扎,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永无止息。
“五姑娘,可忍着点儿!就快了,就快了……”
“天青哥……”
黄莺的抽泣,隐隐传来:
“靳爷他……迟些儿就来……姑娘啊,您当心身子……”
樱草闭紧双眼,不愿睁开,不肯睁开。如果只要闭紧双眼,就可以回避这世界,她愿意终生都不再睁开。如果只要关闭大脑,就可以不再回忆不再思考,她愿意就此遁入失忆的深渊……
但是她得活着,得看,得听,得想,得在这茫茫人海,纷纭尘世,孤独地挣扎。她感觉得到身体的撕裂,崩溃般的剧痛,以及生死交错的虚空之后,身下温暖的蠕动,响亮的啼哭,那是她和天青多少次期待过的场景,梦想过的声音……
“生了,生了!”
耳边依稀传来喜悦的呼唤,是黄莺,是玉鹞,还是什么陌生人?这遥远的声音只能让她更加真切地逼近心底的痛,痛得锥心刺骨,痛得意乱神迷。她辗转呻吟着,急促喘息着,模糊听着身边一阵阵的低语:
“男娃?”
“是双生,还有个女娃。”
“怪道身子这么重,可疼死五姑娘了。”
“只可怜这双儿女一出世就……”
“别哭,当心她听着。”
“还没有消息?”
“找不到。”
“确定是……”
“不会错。报纸都登了。”
“别给姑娘看见。”
“迟早……瞒不住她。北京城到处轰传……”
“靳爷真是汉子……”
“别说了……”
她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世界只剩一片茫茫的黑暗。
又是一个黑沉沉的夜,不知是第几个了,整个天地都已熟睡,只剩樱草自己,静坐在一片空寂之中。昏黄烛光映在炕上,映在孩子们的脸上,圆胖的小脸,都是笔直的眉,清朗的眼,轮廓分明的唇,和她与他梦想中的,一模一样……
“给孩子取个好名字?”
“叫念竹吧。”
“女娃呢?”
没有应声。樱草嘴角含笑,歪头凝视着他,却见他的笑容渐渐淡去,依稀的人影,消逝在一片黑暗中。她急切地伸手拉他,却拉了个空,他又不见了,和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情形一样,总是在那里,却总是在伸手触碰的时候,不见了……她相信他还在,准定还在,摇晃着起身下炕,追随那一点点的气息,走出屋门。她能感觉到他在身边,闭目可见,呼吸相闻,她看得到他那熟悉的眼神和微笑,甚至能感觉到他强有力的手,始终牵引着她的每一步……
“……答应我,努力活下去。你活着就是我活着,我纵然尸骨无存,一颗心也永远系在你的身上。劳你辛苦,把念竹养育成人,保家卫国,成我未竟之志。若是终于能迎来太平年月,教他学武生,唱好爹爹和我留下的戏。”
她含泪应答,仿佛也听到他轻声回应,循声而去,却被地上的磨盘绊了一下。一切都消逝了,他的声音和身影,都不见了,这不是她和他熟悉的院子,这是黄莺和玉鹞的家,永定河边的小村庄,宽敞的农家大院,摆着各种炊具农具……
她缓缓坐倒,手捂在心口,压住一阵阵控制不住的迸裂。衣襟之下,有个小小的东西,她拉出它,握紧,是个红绳拴着的铜牌,上面有着他的手泽,有着他和她一起抚摸过千百遍,早已铭刻在心的祝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仰头向天,只见长空浩浩,无日无月,四下笼罩着仿佛直逼生命尽头的漆黑。一声喑哑的呼唤,从她心底最深处迸出,碎裂在这静无声息的虚空中:
“天青哥……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啊……”
滔滔永定河水,日夜不息地向着北京城内奔流。临河老树下,常坐着一个清丽的女人,看顾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双秀目,静静望向河水流去的方向。有时候她唇边轻轻哼着曲子,村里没人能听懂那是什么戏。
天苍苍雪茫茫人杳地广,风萧萧路漫漫满腹怆凉。
死宝驹丢跟差如失臂膀,茕茕身处荒原思念君王。
千里路病弱身并无他想,纵是跑断双腿,肌肤全伤,
踏烂双足,跌断脊梁,食尽野果,饮露餐霜,
鸟啄兽啮,老死他乡,变鬼魂我也要,赶至潮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