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草垂下眼帘,很久没再开腔。念竹紧紧握着她的手,也一声不响。嫣然十分后悔引出这么沉重的话题,忙道:
“林先生,古人说得好:‘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天心先生虽然走得太早,但是她将生命凝固在最美的年华里,成为世间永远的传奇,于她那样追求完美的天才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理想的结局。就像靳老板,他在我们心目中,永远不会衰老了,照片上、脑海里,总是那位二十七岁大武生的神采,风华正茂,雄姿英发,比起那些历经岁月风霜,衰残得不忍卒睹的同辈名家,更让我们留恋与感念……”
樱草忽然抬起头,凝视着嫣然,眼中有一种微妙的神情,让嫣然开始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本是诚心安慰,满以为能让老人的心情得到舒解,没想到适得其反,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不由得尴尬地呆在当地。好在樱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了解地微笑一下。
“曲老师,你们写文章的人,往往容易诗化生死,其实我觉得,您错解了那句诗的本意。死亡永远是最残酷的事,对任何人而言,都不会是理想结局。一个美好的人过早地离开我们,尤其地令人痛惜和遗憾。作为他们的亲人,我只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平安终老,有机会迎接时光的摧残,在我的心里,那比永远留在照片上的年轻面孔珍贵千倍万倍。多少次我梦见他们垂垂衰老的样子,看到他们熬过岁月风霜,拥有了白发和皱纹,您明白我的喜悦吗?那才是真正的美人与名将,不是任何传奇可以替代。”
嫣然整张脸都涨成赤红。的确,她以前从未想过,惯以臆想中的美感来评断生死,其实正是对生命的疏离,对死亡的冷漠,评断愈华丽,感受愈肤浅,眼下面对着这和善的老人,更觉着自己矫情做作,缺少一个媒体人应当具备的人文关怀。樱草仿若洞悉她的心思,缓缓叹息一声:
“您是好意,我了解,只是从未体会生死之痛,见解自与我们过来人不同,这也是幸事。有许多道理,我是在失去之后,用了数十年才慢慢想清楚,不能苛求你们年轻人。”
念竹为桌上茶碗斟满热水,三人默默地喝着,仿佛要冲淡空气中的凝重。忽然之间,楼道里传来橐橐靴声,打破了这片静寂,门锁响动,有人进来,一个快活的声音大叫:
“太,爷爷,我回来了!”
仿佛一片活泼泼的阳光照进房间,嫣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站了起身。进来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高大男生,穿一身皮夹克,牛仔裤,翻毛皮靴,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并没有戴帽子,黑发精短,双眸闪亮,白净的长脸上漾满笑意。不用介绍,嫣然也知道这一准儿是靳念竹的嫡孙,他家的遗传基因真是强悍,祖孙俩长得一式一样,五官轮廓,身架气派,全一样,连那个清朗的笑容都一样。沙发上的樱草,也喜悦地笑弯了眼睛,伸手招呼:
“胜蓝,过来,见过曲老师。”
靳胜蓝甩掉靴子,大方上前与嫣然握手,那剑眉星目中透出的光彩,只逼得嫣然几乎不敢正视。英俊的男孩子也见过不少,但眼前的靳胜蓝,有着一份异样的干净明朗,仿佛未经世事,全然不染俗尘。嫣然望着他湛亮的眼神,挺拔的身姿,忽然有几分明白了:
“您也是京剧演员,是不是?武生?”
胜蓝笑了,脸上更如洒满阳光:
“您怎么知道?”
“您和您祖父,都有一种特异的神采,与普通人不一样。”
“练功练久了,戏都带到身上了。”樱草笑道,慈爱地拉着胜蓝坐到身边,“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马上新年了,回来看看您。新年我们不放假,排新戏,期末汇报演出。太,您猜我们在排什么?《大闹天宫》!您猜谁的大圣?”
樱草与念竹对视一眼,都止不住地笑了:“该不是你这只惫懒的猴儿吧?”
“我哪里惫懒啦?”胜蓝认真分辩,“老师说全系最勤奋的就数我了。能去大圣我太开心啦!特喜欢这个活儿。太,我太爷爷当年也唱过这戏吧?”
樱草含笑摇头:
“《大闹天宫》是建国后的新戏,你太爷爷没唱过。不过,它是自昆曲《安天会》衍变而来,你太爷爷当年的《安天会》,可是拿手好戏,大伙儿都说:人家的猴戏,是人演猴,你太爷爷那猴戏呢,是猴演人,唱活了神猴的灵气与仙气。你这两天若能在家,叫你爷爷给你归置归置,他的‘偷桃盗丹’经不少名家指教过,也有独到之处……哎,曲老师在这儿采访呢,先别说你了。”
嫣然笑道:“说说您也好。靳先生,你是在戏曲学院读书?”
“嗯,明年毕业了。”
“毕业后的去向,考虑了吗?”
“去北京京剧院。”
“这么早就定了?”
“九月初有个学京赛,我拿了金奖,所以……”
“呀,第二届全国戏曲院校京剧学生大奖赛?很轰动的啊,我还在央视戏曲频道看了一眼呢。嗯,金奖得主,赛后肯定有不少京剧院团去学校要您。”
胜蓝难为情地摸摸头:
“我喜欢北京京剧院。爷爷奶奶都在那儿工作过。”
“真好,家学渊源。您家这四代人都是武生?”
“没有,”樱草爱惜地拍着胜蓝宽厚的肩膀,“他父亲不是。‘****’出生的孩子,没条件学戏,飞雪虽也从小喜欢,但终归还是读了理工科,考了美国的博士,定居海外了。胜蓝呢,跟着他爷爷奶奶长大,爱戏爱得痴迷,四岁就****小刀小枪自己练戏,到了年龄,不肯随父母去美国,拼了小命儿也要考北京的戏校。他原先的老师直说可惜,说他学习成绩那么优秀,应当好好地读大学考博士的。”
嫣然问胜蓝:
“您自己个儿是怎么想的?”
胜蓝憨憨一笑,只答了一句:
“我喜欢京剧。”
“现在京剧艺术不景气,演员境况惨淡,您世家出身,一定知道的吧?我听说靳老板那个年代,唱一出堂会的戏份儿,够买个四合院;现在呢,一个京剧演员几个月的工资,都不够在北京买上一平米。学戏又那么苦,全年到头练功,一刻不能放下,尤其武戏演员,伤筋动骨都是家常便饭……收入和付出根本不成正比,坦白讲,您有没有灰心过?”
“……有。”
“什么时候?”
“我师哥在京剧院工作好几年了,每年只有一两出主戏可唱,其余时间,只能偶尔给外国人和旅游团表演翻跟斗。他告诉我,练功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练功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您为什么还要唱戏,以您的条件,改行从事影视什么的,肯定很容易成名。”
胜蓝笑了,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英俊的脸上,一派纯真明朗:
“总得有人唱啊。”
“可以不是您……”
这回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也许因为我骨子里,流淌着太爷爷的血脉吧。”
嫣然执着地追问下去:“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改行……”
胜蓝扬起头,望向客厅墙壁,那上面挂有一排精心装裱的戏照,都是雄姿英发的靳天青。胜蓝的眼神中,充满敬慕景仰,那和戏照里生得一式一样的面孔,似乎也发散出一式一样的光彩来。
“我唱戏不是为着世家责任,而是为着对我太爷爷的崇拜。同龄人追星,追偶像,我偶像就是我太爷爷。从小听我太讲他的故事,我觉得他用这短短一生,唱出了戏的精髓,就是‘忠孝仁义,简单纯粹’。这样的人可能在现今已经很少了,就像戏现今也快失传了一样,但他们不是过时,而是随着时光流逝,越来越珍稀。我庆幸自己身上有他的血脉,希望今生也能做他那样的人,唱出他那样的戏!”
他转过头,活泼地摇着樱草的手臂:“太,你说,我像不像我太爷爷?有时候在台上唱着打着,觉着能体会到他的精气神儿。如今这年月,挂牌挑班是没指望了,我就想着能把他的戏传下来,太,你和爷爷,要多教我!”
樱草笑了:“你太爷爷能戏三百多出,你能学个零头,太已经很满意啦。”
“急什么,我还有一辈子呀!”……
暮色四沉,华灯初上,家家户户窗前都闪耀着淡黄的灯光。嫣然已经告辞,在门口说了无数感激言语才去,胜蓝帮着购物回来的奶奶在厨房里操持,客厅露台前,只剩樱草一人静静坐在轮椅上。念竹悄悄走来,为她披起一件外套。
“妈,别在这儿坐着了,我推您回卧房吧。”
“一会儿再回。”
念竹留意到,母亲的一只手,紧紧握着胸前的铜牌牌。这牌牌他自小看到大,知是父亲遗物,不禁有些恻然:
“妈,我知道,今儿提到旧事,扰乱了您的心情。我记忆里头,您都几十年没这么动容过了。”
“也许是吧。很多事情,我以为自己都忘怀了,一旦提起,发觉它们都好端端藏在我心里,一下子翻涌出来,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我好像又回到六十多年前,光复后的北京,我带着你和天心回到九道湾,在院前院后找你父亲的踪迹,一切如旧,唯有他不见了,像是消失在时空里一样……我走遍中华大地,到他去过的所有地方找他,上海,天津,沈阳……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没能离开北京……”
“妈……”
樱草低下头,用满是皱纹的双手,蒙住了脸:
“好像又看到你第一次登台,在长安大戏院,我在台下仰头看着,你扮起来跟你父亲一模一样,虽然穿着他的行头还有点大,但是神气儿,工架,都宛若你父亲再生,你不知道,坐在我身边的黎爷、崔爷,哭得跟小孩子般……又好像回到那个深秋,咱们被赶出九道湾,住在小偏厦子里,你半夜里偷偷将你妹妹的遗体背回家,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心肝断绝,又不敢出声哭泣……好像还是那年在火车站,终于和你们小两口儿一起,带着飞雪回了北京,小家伙长得酷似你小时候,倔倔地有点儿认生,见谁都不肯招呼……”
念竹扶住母亲瘦弱的肩头,轻拍她的脊背:
“妈,这么多年,您受了太多的苦。人人都羡慕您百岁高寿,殊不知您饱经患难,这一个世纪过得有多不容易。”
樱草握住儿子的手,缓缓吸了一口气,平复眼中闪耀的泪光: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生于世间,就是注定要承受一场磨难。所幸我这一生,得以遇到你父亲,不枉我一切的付出。虽然我们陪伴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他的人间遗爱,也足以支撑我的后半生。这些年我时时刻刻都感觉到他仍然在我身边,大事小情,只要我心头默念,便能得到他的鼓舞与关照……”
她抬头望着高大的儿子:
“我也很庆幸有子如你,念竹,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你也正如我和你父亲期望的一样,身上有你父亲和你叔叔的一切优点:明朗,刚正,坚韧,聪敏,虽然遭遇那十几年浩劫,依然不改赤子之心。如今古稀之年,仍然教课授徒,为祖师爷传道,为梨园开枝散叶,也是一份宝贵的功德。你妹妹虽然走得早,但她是为了心目中一份不可亵渎的至爱而逝,冰清玉洁,令人敬仰。飞雪事业有成,虽远在异国他乡,也足以告慰。胜蓝小小年纪已经崭露头角,纵是现在京剧大环境不景气,难得他能甘于寂寞,投入全部身心于京剧舞台,那正是当年你父亲最希望的,有后人承继他的事业,弘扬他最爱的戏……回首我这一生,了无遗憾,九泉之下,也都安心。”
“妈,您说哪里话来,您还康健得很,起码再活个十几二十年。”
“念竹啊,你始终能找话儿宽慰我。我寿数已到,自己清楚。最近这些日子,觉得身体从内往外地冷,你明白吗,挡不住的彻骨冰寒,那是生命正从我身子骨儿里一丝丝地离开。”樱草望着念竹的神情,温和地笑了笑,“你也七十多岁人了,怎么连这还看不开。我已经遵从你父亲的嘱咐,好好地活完了自己的一辈子,该去跟他会合了。在我现在的心里头,生和死并没有什么明显区别。”
她望向露台外,那里已经漆黑一片,只余夜空中点点星光,像是一双双静静闪耀的眼睛。她嘴角微翘,轻声道:
“茫茫尘世,浩浩河山,在这百年之后回头看去,所有周折起伏,都早已被岁月的长河抚平,一切都可以忘记,却又一切都值得珍惜。念竹,我原以为我已经万事不萦于怀,今天才发现,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念竹在她背后,悄悄拭去自己眼中泪花,俯身问道:
“妈,您想做什么,尽管跟儿子说。”
樱草微笑了。
“你带我回城里,看一看。”
二〇一四年的最后一天,大雪初霁,干冷而晴朗,连月不散的雾霾仿佛忽然被风雪一扫而空,让出北京城难得的蓝天来。元旦和春节双节将至,整个首都洋溢着一片喜庆气氛,招展的花灯挂了满路,各大景点装饰得异彩纷呈,商家更是卖力地打着各种打折让利的广告,轰炸着街道上汹涌的人流。那可真是全国最汹涌也最复杂的人流啊:中国的,外国的,城里的,城外的,本地的,暂住的,旅游的,度假的,求学的,北漂的,跑官的,上访的……
念竹与胜蓝祖孙二人,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照顾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樱草,出了前门地铁站。胜蓝倒还经常在北京城内奔走,念竹与樱草呢,常年只住在回龙观,已经很久没有进城来了。尤其樱草,自打多年前中风后坐了轮椅,进城与出国便几乎没了区别,大部分时间,这近在咫尺的生身故乡,只在电视与报纸上得见。
“若我能多挣点钱,买个三环以内的房子就好了,”胜蓝感叹道,“让我太和我爷爷,常在熟悉的地方转转,散散心……”
念竹豁达地笑笑:“已经知足啦。北京这房价,怎么买得起?若不是动迁,连回龙观都没得住。人也永远追不上时代的变化,就算还在前门,也不再是熟悉的地方……”
樱草怔怔不语,只从帽子和围巾的缝隙里,凝望着街道对面的高大建筑。
那是前门与箭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