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抬眼望着她,眼中溢满笑意,二话不说,伸手揽住她的脖颈,就在她唇上深深一吻。这樱唇温润如初绽的花瓣,历经多年至今,始终让他迷醉不已,一吻之下,情难自控,整个人俯身向她,双手捧住她的脸,一个个火热的吻,势不可挡地印入她的唇间。樱草被丈夫这般抚爱,不由得也全身酥软,手一松,小鞋掉落,身子向后仰倒,带得天青一起扑在炕上。天青捧定她的小脸,尽情亲吻厮磨,从脸颊,吻上脖颈,一手扯开她的衣襟,顺着敞开的领口,热切地亲吻下去……樱草双手绕住他肩头,柔声道:
“天青哥……”
天青满腔情意勃发,几乎令身心爆燃,但他爱惜即将生产的妻子,不敢跟她过分亲热,只能强抑着将这奔腾的烈焰压熄。他抱紧樱草,整张脸埋在她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将耳朵贴在樱草隆起的小腹上,静静倾听片刻,脸上一片情热,渐渐转为温和的笑容:
“他不高兴了,踹我!”
樱草双颊火红,良久未褪,微笑着凝视他:“练功呢。这些日子,不光踢腿,还见天儿地跑圆场。”
天青伸手掠掠她的鬓发:“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来?我都等不及了。”
“莺儿姐姐说应当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天青拾起小小的虎头鞋,在手中把玩着:“等他来了,这日子得有多热闹。我一准儿把你们娘儿俩,都养得结结实实的。希望他能给咱们带来好福气,让日本人赶快滚蛋,咱们好好疼他,好好把他养大,过自个儿想过的日子,唱自个儿想唱的戏。”
樱草瞧着那只小鞋,圆圆胖胖的,几乎能看见塞在里头的小方馒头一样的胖脚丫。天青正努力把自己手指塞进去,神情充满了天真的专注,和那小鞋一样憨头憨脑,让樱草的心瞬间融化成柔软的一团。她柔声道:
“我也等不及了,想看着他快快降生长大,最好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好想看看你遇着我以前是个什么样儿。”
天青笑道:“不知道他能不能有他爹的福气,走在大街上就撞见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对了,算命的说咱们‘子女两个生端正’,我觉着这也太少了,不够我喜欢的啊,起码男娃三个,女娃三个,怎么样,孩儿他娘?”他跃起身,凑到樱草脸前,低声道:“你说下一个娃,什么时候能来,明年,后年?”
樱草脸上一热,一把抢回虎头鞋:“你也太贪心了,这头胎还没生出来,都想到六胎去了!不如给你生二十个,各个行当都凑齐,将来咱们自己家戳一戏班子!”
“这主意不错啊!名儿都现成了:靳武生、靳老生、靳小生、靳红生、靳青衣、靳花旦、靳武旦、靳老旦、靳铜锤、靳架子、靳武花、靳文丑、靳武丑……”天青认真掰着指头数起来,“还缺七个,嗯,靳刀马、靳靠把、靳安工、靳衰派、靳摔打、靳扫边、靳零碎……啧啧,这名儿越来越不好听了,娃会埋怨咱们这当爹娘的……”
“埋怨你这当爹的!为娘我才不会给娃取这样的名字!”
天青笑得前仰后合,满脸孩童般稚气的光彩。他拉过樱草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肚子:
“叫什么名没什么紧要,是咱们的娃,就都是靳金珠靳珍宝。这些日子,我老是梦着他们,真想让他们都快些来,满院子跑来跑去,叫爹喊娘的,吵得咱们直捂耳朵……哎,到那时候,咱们俩早就耳聋眼花了吧,就坐在这丁香树底下,被一大帮儿子孙子围拥着,给他们讲戏里的故事:‘从前啊,有个天上来的仙姑,又聪明又漂亮,缝得一手好针线,能绣出满天的灿烂云霞,她的坐骑啊,是一头羊……’”
樱草噗嗤一声笑了。这个在世人面前永远英武、端严、神采轩昂的名角儿,唯独到了她身边,时常带着长不大的孩子气,如今马上将为人父,眼前这促狭的笑容,倒比二十年前在小院儿里一起嬉耍时还更稚气许多。她想起了那头穿行胡同的羊,想起那个陪她“骑大马”的小哥哥,中间二十年的时光,都飞去了哪里?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又好像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都满满地盛在心里,终此一生也回味不尽……她举起手中小鞋,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笑道:
“她的坐骑,是一个叫靳天青的大坏蛋!”
“岗哨还没撤?”
“嗯,就在胡同口外边,停着日本人的军车,铁丝栅栏横在街当间儿,好多日本兵把守,过往都要查证件。我出去时看见几个便衣凑那儿抽烟,带人去戏楼抓你的那个小胡子也在里头。他们这就是冲你来的,少湖兄,你绝对不能出门,再住些日子吧。”
陈少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樱草双手按在小腹,焦虑地望望他,又望望天青:
“怎么这么多天了还不撤?”
“他们在广盛楼追丢了我,知道我离不开前门一带。”陈少湖咬牙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我必须在今天八点前赶到前门火车站。大街封锁了,我走胡同吧,从西河沿东口绕出去……”
“不成!”天青一言截住,他刚为陈少湖探路回来,还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到处都是便衣,你可能还没出胡同就给拿住了。少湖兄,你有为之身,怎能冒这样风险?鬼子这样不惜血本地拿你,一旦落到他们手里,哪里还能生还,听我的,再藏几天。”
陈少湖静默片刻,坦然一笑。
“靳兄,你爱护我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是我自寻死路,而是没别的选择。有批急用药品必须今天出城,一切接应都安排妥当,我若藏起来不到场,同事们失却联络,必然连人带货暴露,鬼子封锁如此之严,只怕他们一个都逃不脱。我怎能为我一人安全,不顾那么多同事的性命?靳兄,樱草,天快亮了,时候已经不多,我们就此分别吧。”
天青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动容地抱住这位舍身赴险的挚友,拍了拍他的肩头:
“保重!……”
黎明前的夜空,星光分外明亮,清晰可见灿烂银河,宛若一条通往天庭之路。城中的一片黑暗,随着时辰推移,渐渐泛起一层薄薄亮色,将这古城勾画出依稀的轮廓来,白塔,城楼,紫禁城的朱柱红墙和七十二条脊的黄瓦角楼,此时都顶着白雪塑就的素冠,一座座琼楼玉宇,沉默地昭示着故都的尊严。生生不息的红尘烟火,自白雪覆盖的青砖碧瓦上袅袅升起,鸡鸣声,犬吠声,小贩们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零星相闻。
九道湾一个街门打开,天青慢慢踏出门槛,向两边望了望。四下里静寂无人,只有迷离晨光照得窄长的胡同半明半昧。他回头示意,裹着围巾的陈少湖,悄然闪出门口。樱草在门内相送,彼此只轻轻点头,一声不出。天青目送着陈少湖向西走去,瘦弱而坚决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弯处,忽然之间,胸中充满了忧虑、痛惜、种种不祥的预感。
“我去送送他。”他低声道。
樱草在他身边一起望着,也担忧地点了点头。
冬日冷风彻骨,胡同里更是森寒一片,零星行人全都缩在巾帽里默默无言,只听得见踩碎冻土的细脆声响。天青远远跟在陈少湖身后,望着他出了胡同口,拐而向北,再走不远就是西河沿,踏过冻得结结实实的河面,就可以一路奔东赶往前门火车站……遥远的东方,太阳正在逐渐升起,丝丝曙光射透苍穹,照得天青的视线一片模糊。
“喂,这位爷,站站!”
胡同口拐角,忽然闪出两个便衣特务,一胖一瘦,都穿对襟短褂,腰挎短枪,呢帽低低压在额前。陈少湖装作没听见,欲待硬闯过去,但那两人随即举起了枪:
“叫你呢!站住,有证件吗?”
跟在后面的天青,脑中轰的一声,整个身体不知沉去了哪里,只剩下隆隆心跳,猛烈撞击在耳边。他慢慢走上两步,听得陈少湖沉着应答:
“喏,证件。”
“叫什么名字?”
“徐劲草。”
“不是南城人吧?家住哪儿?”
“永定门外黄家坡。”
胖子便衣将证件丢还给他:“大清早的到这儿干什么?”
“赶火车。”
“火车站在东边,你怎么往西走?”
“噢,是吗?得亏您老指路。”
陈少湖拱拱手,转身欲往回走,却被那瘦子拦住。他打量一下陈少湖的相貌,一把扯下他的围巾,晨光中细细端详他的脸。
“像不像那个姓杨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给胖子一看,那胖子的眼睛顿时放光了:“呦,可像得很哪!”
瘦子飞快举高手中的枪,顶住陈少湖后心。
“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到皇军那儿认个脸儿!”
人生一世,数十年,几百个月,成千上万日子,真正决定命运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瞬间。
就在这一瞬间,天青决定,上前救场。
他心下雪亮:向前踏出这一步,是把自己送进了暴风眼;但若向后退一步,则把陈少湖留在了必死地。陈少湖虽然已经化装,乍看难以确认,但若带去细查,必定暴露无遗。这一去送上的不仅是这位挚友的性命,还有火车站那苦等着他去安排的药品,背后牵连的多少事多少人……天青唱戏二十年,早已救场无数次,无论同台伶人误场还是冒场,砍活还是蹲活,掉枪还是掭头,吃素还是奔瓜,只要有他在,总能挺身应变,将那场子补得风生水起,此刻纵然明知道事关生死,却又哪里能有其他选择?临场救戏,是行业操守;临危救人,是根本道义。
“劲草兄,怎么走这儿来了?”
两个特务闻声转身,定睛一看,认出了这位京师红伶。
“呦,这不靳老板么。”
“二位爷早。大清早儿的就有公干啊?”
胖子顿时吐起苦水来:“这几天戒严拿人,我们奉命彻夜蹲守呢……合着这位爷是靳老板的弟兄?误会误会,得罪莫怪!”
瘦子依然用枪指着陈少湖,阴沉的目光不离他的脸:
“靳老板,他是您哪门子的弟兄?”
“表兄,乡下来的,去赶火车,不识方向乱走乱闯,给二位爷添麻烦了。”
“哼哼,别怪我们多事,您这表兄,长得可有点像一个要犯。”
“哦,是吗?见笑见笑。证件查过了吧,时候不早,还请二位爷行个方便。”
胖子才待开腔,瘦子冷笑一声,用枪顶了顶陈少湖,嘴巴一努:
“靳老板,得罪了。我们先带这位爷去皇军那儿,找个人指认一下,再放还给你。耽误了您二位的时间,那也只好赔个不是!”
天青叹了口气:“唉,这是从哪里说起,长得像要犯……或者这样,在下小小奉敬,两位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吧。到了皇军那儿,一时半会儿的准走不了,火车可就赶不上了。”他摸出身上带的几块大洋,客气地掩在袖底,递上前去。
胖子眉开眼笑地接了,瘦子却还是阴着脸:
“靳老板,那个要犯悬赏三千大洋,您这几块大洋,可不够我弟兄省这一回事的。”
“哟,还真不肯赏脸哪。”天青面色一沉,登时便有凛然之威,“那么二位爷便押了我兄弟去,到时候认明了不是,可想好了怎么送还给我!”
胖子瘦子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犹疑。靳天青虽然只是伶人,但是素有声望,在北京各界交游广阔,真要抓错了他兄弟,回头被他不依不饶起来,颇难收场;但是眼下这人实在太像那要犯,好不容易蹲守几夜才抓着,如此轻易放掉,可也真是不甘心。瘦子咳了一声,缓和了口气:
“靳老板,您怎么就这么怕您兄弟去见皇军?认个脸儿而已,费不了多少工夫。”
天青冷笑道:“‘皇军’那儿是什么舒坦地方?平白的当然不想沾染。”
胖子舔舔嘴唇,加倍堆起笑容:
“靳老板,我们也是职责所在……要不咱们这么着吧,您再给添点,让我们弟兄俩有口好酒饭,咱们就各走各的阳关道。”
那瘦子张了张嘴,却又顿住,没说什么。天青哼了一声:
“得,大伙儿都不容易。待我回家多取一点,犒劳二位。”
“呵呵,有劳了您哪。”
一行四人各怀心事地走回九道湾。天青与陈少湖轻松聊着家常,彼此目光中,却交换着无言的焦虑。天青知他身上有枪,此时被那瘦子用枪顶着,不敢稍动,等下万一走投无路,是不是只有开火,岗哨近在咫尺,却要如何脱身?如果能用钱来解决,天青何惜三千大洋,只是这两个特务也不是傻子,贸然掏得太多,只怕更令人生疑……人当此境,也只有随机应变了,天青手心捏满汗水,比唱任何一出大戏都更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