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都像一出戏,该有多好啊。起承转合,精心计算,戏开戏散,皆有定时,兴致高了,贴它几天的连台本戏,轰轰烈烈地热闹一场;兴致尽了,只选折子来唱,分分秒秒,全是最华美的瞬间。
只可惜再出色的伶人,也没法把自己的人生唱成一出戏。不知它是怎样开始,更不知它会怎样结束,只能在猝不及防的时刻,仓皇无措地前行,没人给你设计唱念做打,没人愿意配合你的把子工架,锣鼓跟不上,胡琴托不住,戏台是个随时都在变幻的空间,而台下看客,倏忽来去,几乎没一位能陪到剧终。你以为才唱了开场,不想终场曲牌已经吹响;你以为到了大轴,其实才刚刚打了三通。最要命的是,无论能不能唱,想不想唱,爱不爱唱,肯不肯唱,都得把它唱完,直到曲未终,人已散,就剩你一个人在台毯中央,亮住一个孤独的相。
春去春又来,白喜祥已经过了他的天命之年。他不知道自己这出戏是唱到哪里了,只是以一向以来的严谨,每个字音字韵,每下举手投足,都踏实地唱着,不管前台后台起着什么样的动荡。民国十五年了,北京已成张大帅的地盘儿,南方战火频频,时局一团混乱……不过,这与一个伶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军阀混战,政权倾轧,老百姓原都没有太深的了解,在他们朴实的视线里,城还是原来的城,人还是原来的人,戏还是原来的戏,锣鼓丝竹一奏,叫人心里踏踏实实的,都还是原来的声音。
白喜祥知道自己老了。每每对镜扮戏,只见两鬓头顶,越来越多地飞着白霜。五十三岁,对老生行来说,还是壮年呢,但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胸闷,气短,发病时几乎喘息不得,因此常年吃药。嗓子倒保持得还不错,唱戏依然可以满宫满调,但是不像年轻时候可以连日出演了。还能唱到什么时候?谁知道。戏就是一个伶人的命,能唱一天是一天,多唱一天,生命才延长一天。
好在,三个徒弟都已经冒头,小笋尖似的,飞快长大,让他欣喜地看到未来的期望。三人陆续满师后,已经不再住在师父家里,但是师徒情分深厚,还是整日随侍在师父身边。玄青十六岁了,扮相老成,嗓音清润醇厚,果然一块老生行的好材料;天青呢,多年扎实幼功,终于见了正果,唱念做打,都令人眼前一亮,尤其身上,极其漂亮,等闲年轻武生比不上;竹青改工花脸后,受了几位前辈名师点拨,开窍得很,在新一代伶人里头,也是数得着的好苗子。
“白二爷这是怎么教的,个个都成材!您应该开个科班,多多栽培桃李。”同行们恭维白喜祥。
“老啦,不中用啦。”白喜祥笑着摇头。他对这三个徒弟用的心血,岂是普通教师可及,别说开科班,就是让他再收三个,也没精力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手把手地教了。近年他再收徒弟,都只是偶尔说戏而已,最深沉最周到的心思,全都用在从小带大的这三个徒弟身上。
广盛楼,宏大气派的戏园子,依然日夜开锣,千秋万代情义恩怨,周而复始地上演。这晚的戏码是天青的《石秀探庄》,虽然已经唱过多次,白喜祥还是亲自来为徒弟把场。锣鼓打过开场三通,白喜祥一身青布夹袍,缓步踱出,往台侧椅子上一坐,名伶气派,顿时赢得台下猛一阵喝彩。
箬笠芒鞋打扮巧,英雄自古学渔樵。
凭俺斗大姜维胆,虎穴龙潭走这遭!
十五岁的天青,已经出落得高大雄壮,登得台来,目光如电,英气勃勃。今次的他,是那奉命窥探祝家庄的拼命三郎,扮成个樵夫模样,以一条担着柴捆的扁担,飒飒地舞着棍花。笛声中,他朗朗唱出《折桂令》牌子:
进庄门道路周折,走巷串街脚步蹀躞,
早又是红日西斜,并无个音耗消息!
扶住柴担,亮一个漂亮的骑马式。
座上爷们儿高喝了一声“好”!
京城里的演出,五花八门,像西洋话剧那些,座上时兴整齐地鼓掌,但是在戏园子里,还是喊好儿居多。台下的爷们儿,微闭着眼睛,随着台上板眼,手指在身边一叩一叩,听到得劲儿的裉节处,猛喝一声:“好!”那是戏园子里独有的一道风景。喊好的学问,也大了去了,要正喊在劲头上,喊在点子上,喊得满座心有戚戚,让台上伶人,也精神一振,更加卖力十分。若是听得不得劲儿了,喊声“嗵”,那叫“倒好儿”;若是不问情由不讲时机地乱喊,那叫“邪好儿”。
正如白喜祥当年相准的那样,天青这孩子,天生有个台缘。初登台时倒也罢了,现在唱得多了,风度气魄,越来越罩得住,每每裉节处的好儿,都能要下来。白喜祥坐在台侧看着,心里满意,脸上可纹丝不露。——什么时候真正成角儿了,每每台帘一挑,靴底一亮,刚在上场门现个身,顿时台下就是好儿声一片,那才叫境界呢。那种好儿,叫“碰头好儿”,是对一个伶人,极大的尊崇。白喜祥年轻时候,足唱到二十来岁,才能保准每场都有碰头好儿,天青这才刚刚出道,路途还远着呢。
台上台下,精神相长,伶人越唱越出色,台下越喊越热烈,成就一台精气神十足的圆满好戏。竹青的杨林,玄青的钟离老人,在这出戏里都是二路活儿,配角,也各自做足功课。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白喜祥在台侧看着这三个徒弟,神色不动。
完戏了,进了后台,三兄弟顾不上卸妆,先围着师父聆听教诲。白喜祥点着天青:
“石秀跟武松不一样,他这探庄,是去侦察的,除了有气魄有胆量,还得有精明、仔细、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不能一味刚猛……玄青你扮的是个忠厚老人,听信了石秀的话,你瞧你呢,满脸的嫌弃样儿……竹青的双刀太懈,拖泥带水……”
最后又加了一句:“功夫还是不够,瞧这一头一身的汗。差得远了,再练吧。”
三个徒弟唯唯有声。
白喜祥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这一次的表现,他还是满意的呀。孩子们都还小,不能捧着,得使劲煞着,天长日久,方成大器。
夜晚的肉市街,依然灯火通明,小贩吆喝叫卖声,交织在清凉的微风里。三个徒弟簇拥着白喜祥出了广盛楼大院,缓步踱回家去。京城的生活,总是慢悠悠地,周而复始,几乎察觉不到什么改变,几十年了,每天都是这样。但是时光永远是停不住脚的,草会发芽,花会盛开,人的年岁和情怀,都在这飞逝的时光里悄悄变化。
天青站在鸿发车铺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字排开的洋车。
爹每日拉的车子都是从车行赁来的旧车,从棚子到轮子,全都灰扑扑的,就是个拉脚的家伙什儿而已,绝不会让人想多看一眼,但是这里的车不同,个个新得闪亮,新得气派,新得耀武扬威。厚实的雨布大帘,闪亮的黑漆把手,车灯和喇叭都是地道黄铜,上面锃亮地映着天青的影子。天青小心地伸出手来,摸了一下,霎时留下一个指印,他连忙用袄袖子使劲揩干净。
“这位爷,买车啊?”车铺伙计殷勤地跑出来了,和车子一样通身新崭崭的,这样的大夏天,也整齐地戴着瓜皮小帽,长衫翻出雪白的袖口。凭借多年站铺面的经验,他先从头到脚瞄了一眼面前的客人:嚯,好个精神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头儿,宽肩细腰,浓密的黑发剃得精短,脸上轮廓分明,笔直的浓眉,高挺的鼻梁,尤其一双眼中的神采,让人过目难忘。站在那里的样子,无意之中,也带着挺胸拔背的工架,自有一份迫人气势。
这人绝不是拉车的!不像个照顾主儿。伙计迅速做出了判断。但是,做生意嘛,上门都是客。他堆出满脸笑容,照例卖力地展示他的车:
“您来看,过来看!要说咱这车,满京城里,您就找不着更好的了!瞧这弓子,多软!这钢条,铮铮儿的!您拉一圈试试看……”
天青盯着车子:“这辆车,多儿钱?”
“一百五!实诚价儿!咱不费那个劲儿嘎噔价钱。”
“便宜点儿的呢?”
“最少也得一百。”
天青沉默了。
他现在,每唱一出大戏,只挣一块大洋。
伶人唱戏,收入分两种,早先都是拿包银,按月或是按年给;近些年流行拿戏份,按唱戏的场次给。每场的戏份呢,又按伶人的级数,各有差异:头牌好角儿如白喜祥,一出戏可拿六十到一百大洋;最末路的龙套,只拿几吊钱的也有。天青刚刚搭班喜成社没多久,早前一直跑龙套,最近才开始“站当间儿”,唱一出大戏给一块大洋,相当多了。他爹爹靳采银拉一整天的车,都挣不上几个铜元。
“爹,我拿着戏份子了!”还记得第一次拿到戏份儿,天青不歇气儿地直接奔了回家,郑重地将红纸包呈给爹爹。
“好,好,我这是得了济了!”靳采银抹着眼角,不住念叨,“我儿子成人了,挣钱养我了。苦日子可算出头了!唉,孩儿他妈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不是亲身经历,难以想象车夫的苦。“车夫哭,车夫哭,骨瘦如柴容貌枯。可怜终日勤奔走,衣衫褴褛食不足”,这首歌谣就是像靳采银这样车夫的生活写照。北京车夫,数以万计,多数都极困苦,成年到头起早摸黑,用脚板心丈量京城每一寸土,收入却极低极廉,维持生活都勉强。靳采银年纪大了,体力已经不足,日日挣命一样地拉车出门,晚上回家时候,那精疲力竭的模样,让天青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爹,我会好好唱下去,等我成角儿了,您就不用拉车了,我让您整日躺在家里享福。”天青蹲在爹爹膝前,年轻的脸上,满是向往。
靳采银笑了,爱怜地拍拍儿子的肩:
“你呀,要是真成角儿了,给爹买一辆自己的车子拉就好了。这整天租车行的车子,挣那几大枚都不够交租的。我就是想要一辆自己的车子,就算将来不拉车了,也买一辆放在家里头,瞅着爽快!”
站在鸿发车铺门前,天青悄悄地盘算着。一百大洋。不吃不喝的话,一百场大戏。
“师哥,你当初第一次拿着戏份儿,怎么用的?”
广盛楼后台,竹青兴致勃勃地追问玄青。竹青今年十四了,正是开始长身体的年纪,个头没蹿太多,腰膀可阔了一倍有余。白喜祥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更适合花脸,一张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勾起脸来那叫一个宽绰,说起话来张张扬扬的架势,更是充满了大花脸的豪爽。
“还能怎么用,留着置行头。”
玄青仔细整理着新买的彩匣子,没转头。玄青这人,活脱脱一个“出窝老”,仿佛是十来岁时候就把一生的模样长定了,至今也一直像小时候那个样子,攒着眉,弓着背,老是带点儿深思熟虑的神情。
“没孝敬你爹娘?”
“扮戏了,噤声。”
玄青摆好彩匣子,开始扮戏,不再理会竹青。按照他们自小儿背熟的《梨园条例》,扮戏时候不能聊天说笑。
普通伶人用的扮戏房,比角儿用的单间大得多,狭长的,走廊似的一道,生旦净丑挨挨擦擦,挤在那里对着贴墙的一整面镜子化妆扮戏。镜子底下没凳子,只有一排长桌,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五颜六色的化妆碟子、盒子、罐子,很多地方都蹭着油彩。竹青拎出自己的靴包,大喇喇地撂在桌上,那是一个伶人必备的家伙什儿,里面包着各自的随身用具:靴子、水衣、粉墨油彩……竹青还没置自己的彩匣子,扮戏用的笔啊刷啊、瓶瓶罐罐,都用他娘给缝的小布袋子裹着。他一边打开袋子,一边嘴里还不肯闲着,又转向天青,悄声道:
“你呢,师哥,第一次的戏份儿,怎么用的?”
天青正在脱下长衫,换上贴身水衣子,系好斜襟的系带:
“给我爹了。”
“我也给我娘了,她高兴得什么似的。然后又还给我了,叫我自个儿买吃的!哈,我可好好地祭了祭五脏庙。涮羊肉、酱烧饼、****、爆肚,吃了好几天!”
“你也太没算计了,一下子全花了?”
“头回拿戏份儿嘛,抠儿搜儿的干吗?以后再好好攒,留着娶媳妇。我姐已经出了门子,就快轮着我了。”
天青啼笑皆非:“你啊……得,别说了,好好扮戏。今儿个师哥头一回贴《定军山》,咱俩可得铆上。”
老生行扮戏,淡淡抹层胭脂就成;武生行扮戏,要体现年轻武人的英俊和血气,略为繁复一点儿。只见天青熟练地净面,拍底油,抹胭脂,眉间画上高挑的一道殷红,那是“英雄气”,行内称作“蜡钎儿”“通天”。油彩之上,敷一层薄粉,取笔蘸黑锅胭脂,三下两下挑出两道浓眉,一对眼角斜飞的乌亮眼线,又蘸了红胭脂抹唇。
戏真是一样奇怪的事儿,它能把一个生活中的人,用粉墨,用衣装,用程式,用功夫,用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转瞬之间,就变成了跨越千古的英雄美人。天青描画已毕,两手按着额角,把眉梢眼角都向上挑起,双眼一睁,对着镜子端详一番,满意地收起瓶瓶罐罐,开始换彩裤,穿厚底靴。坐在他旁边的竹青呢,得“勾脸”,比生行的“俊扮”繁复得多,刚刚才垫好白粉底,抹了眼窝鼻窝,正在对镜勾画印堂十字纹。
“好不容易才记住这些谱式,还得找好自己的扮相……”竹青一边勾一边自言自语,“前些天师父带我去拜会郝二爷,蒙他指点我说,同样是‘十字门脸’,夏侯渊这是个大惊的相儿,张飞那是个大笑的相儿,项羽是个大哭的相儿,姚刚是个大怒的相儿,勾的时候,得和自己个儿脸上的骨骼筋肉贴合,才能出相儿……我更喜欢张飞,笑眼窝笑鼻窝,就算不笑时候,脸上也有笑意,透着喜庆,透着招人喜欢……”
忽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竹青,你像不像个样子,勾脸还管不住自己的嘴?”
师父白喜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正沉着脸站在扮戏房门口:“好好拢拢神,待会儿台上起劲儿去!别在这儿瞎嘚嘚。”
声音不大,却充满威严。扮戏房里顿时鸦雀无声。
“二爷,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