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我觉着自己是一个静若止水的人,见过莲筝千方百计下山找肉吃,见过周地主千方百计要娶一房比他小四十岁的小老婆,见过千方百计要赌钱的李富贵……这些人的执着,我当是笑话看了,只觉着人生来无聊,一门心思寻着事儿做。
原先,我也只是觉西门泊那张面皮出色,我瞧着他顺眼,就好像我爱瞧王虎子家刚生的小哈巴狗和艳香楼的林小玲一样。
而原先,我也没有这么愁。
西门泊虽是眼疾痊愈,但也不知用了什么缘由让师父留着他们住了七日。他如若是第二日便走了,我顶多会因“曾在一俊郎前鼻血横流”而窘上一阵,可惜他偏偏留下了。也不知是从第几日起,我整日里昏昏沉沉。我愁我入情了,而且入得深了。
我思量着这情愫来得迅速,哪天他走了,去得也会快着点。
可是,他又总做一些让我幻觉的事。比如他会对我笑,比如他会对我说话,比如他会吃我烧的饭菜。我心中虽是明了他也会对别人说话,他也会对别人笑,自从钱大妈回家照顾坐月子的闺女后观中的伙食一直是我一人在打理。可是,这些也够作为我贪心的由头了。
我贪心着,如果剩下的日子里,他每日里对我笑,对我说话,吃我做的饭菜……这种想法初初想来确实荒唐,可想多了也变觉着合理起来。一旦理想合理了,行动也会变得理所当然。
那一日天一大亮,我便套上新买的桃红小衫,急急往东厢房赶去。我怀着一个忐忑的心和一个计谋良久的理由,我要与他说:“西门泊,你带我走罢!我想做你的厨娘!”
我心中为这样百密而无一疏的想法紧张着、激动着而又兴奋着……不知不觉便从地面飞上了房顶。而就在一脚点上师父炼丹房的那一刻,一道惊雷将我吓得自房顶上滚了下来。
以前听师父说过,晴天的雷专寻着存着邪念之人打的。
我自地上爬起来,心肝已凉了半截。
所谓“爱郎诚可贵,小命得先保”,我站在原地思量均衡了好一会儿后,立马决定打道回房。
而就在此刻,西门泊以我迎面的方向疾步而来。
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又转了身欲走。
彼时西门泊与我不过几步来远,我只觉着身后一阵风动,反应过来时他正紧紧捉住我的右手臂欲要拉我回头。
先前自房顶上摔下,将我那刀伤已是好大一番扯弄,如今被他这一捉,我疼得整个身子不禁向右缩过来。西门泊像是压根儿没见着我的反应,力道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我左手本是想寻着我那痛处,却正正捉住了西门泊的手。
又是一道响雷劈来,应我脑中轰的一声倒是称得很。我心中哪还有什么情什么愁,只是想着我若是为着对一个男人的邪念而被雷劈死了,我生前所做的一切良善都为这段笑料而掩盖。
西门泊见我扭着不肯回头,干脆贴了身子直对着我耳廓:“何莲纸,我正巧在寻你!其实……”
西门泊下面的话全全被一滚滚雷声掩埋,我使了全身力推开了他的手,大雨在一瞬间撒了下来,我捧着右手臂启了步只想着快撤快撤。
西门泊仍不死心得上前扯了我的衣服,雨声哗然,雷声阵阵,我被他拽了一个踉跄脚一滑跌坐在地上。
不曾想我何莲纸对一人动情竟能惊得了天谴。那一跤将我摔得有些清醒,我仰了头看着已是一身湿透的西门泊,一瞬间变得特别心平气和:“若是造了天谴,你被劈死了,我定是伤心一辈子;若是我被劈死了,你又不记着我,我死得窝囊;若是我两人同被劈死,却非相爱,真真不值。原生我并未有想象中的欢喜你,你早些走吧,我也没那么伤情。”
西门泊听罢倒是好生一愣,随后竟一把拉我起来往炼丹房里钻。
虽说师父从不炼丹,但这丹房因耗资巨大,一直作为观中的禁地。我十岁前便已知道,雨水是促进情愫增长的有力工具。而如今在禁地中,两人又是湿透透的,我自然当是西门泊要与我说些情话。
谁知西门泊站定后只顿了一顿,竟与我严肃道:“昨日西风总管出门,一夜未归。我昨儿个邻着人寻了半夜,险点迷路不说,人也未寻着。我此来寻你,便是想请贵观排些人手助我们。”
我勉强着站着听西门泊说完,只后悔为何自个儿没被先前那道雷给劈死。
夏末的雷雨停得倒是快得很。
我换了身衣服便随着西门泊去寻了向师父,与他老人家说了此事,又挑了些平日里爱在这山上乱窜的师弟们,便立马下山寻人去了。
为了避免和西门泊再次碰面,我施了轻功一人前往深山内去找。我心中因着一早的事有些烦乱,毫无章法地在山中逛了几圈,喊得嗓子都有些疼痛。临近傍晚时,还真让我在十全药铺的药田旁找着了正在啃野果子的西风。
我长吁一口气,唤他一同出山。倒是西风见着我很是激动,又是“娘娘”又是“神医”聒噪得不行,我听着他的奉承直觉着有异,果然最后他终于讷着嗓子说出了重点——他的脚给扭伤了。
我见他也算是半把老骨头了,此时衣衫半湿,形态狼狈,着实有些不忍,帮他接了脚骨后,一路将他背回了逸文苑。
我便知回观定是要面对这一日三顿饭未食的一百来号老小。
将一路哭哭啼啼的西风送给他家大公子后,我唤了十三十四去厨房帮忙。
晚饭时,那些打京里同西门泊来的一向傲慢得不行的随从突然之间与观里的师弟们亲密无间起来。我一次次地将跪了有起起了又跪的西风扶起,只觉着整个身子都快要散架了。
今日观内疯得很是厉害,将最后一个师弟弄上床,已是深夜。
我掌着灯出了南厢,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南厢门外的西门泊。他此时依旧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尤是突兀。
我与他笑了笑,或是我已没有了笑的气力,只是向他摆了个表情。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他还是伸手将我拦住了。此次我已学了乖,在两次妄想未遂后,由不得我不乖。我抬头看着他,静待着他掏出一沓银票或是一把珠宝出来,再对我说:“这些都是谢你救西风的,你不要乱想”。
细风划过,灯芯跳得有些急。
“跟相爱的人一同被雷劈死……听起来不坏!”
西门泊浅浅道。
将我一路无言地送到西厢,西门泊与我说:“跟相爱的人一同被雷劈死……听起来不坏!”
我目送了西门泊走远。本是一头的困意,躺到床上时,却是十分的清晰。当月亮正正落到了窗外无名小花的后面,我终于悟到了西门泊这话中暗含的伟大思想——他对我有意思!
这个想法激过心头,我立马跳下床赤着脚在房内转了一圈,然后开了扇窗,对着窗外张大了口无声地呐喊着。
接下来的半夜,我便在思量着收拾些什么跟西门泊走了。可到了天亮的时候,我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师父他老人家会放我跟西门泊成亲吗?对了,西门泊说要跟我成亲吗?等等,中间好像有个环节错了……所以抛开“收拾细软”的成分,基本上我昨夜都是在妄想。
但是伟人一般都是会把妄想变为现实的人。于是在扯了不知多少“爱不爱,娶不娶,走不走”小花后,我看到了一个能为我指点迷津的人——莲砚。
我一钩手指将莲砚唤来。
莲砚其实便是我以上所说某妓女生了扔在逸文苑门口的小童。
两年前,当“逸文苑”进入了高速发展期,而那妓女花蝴蝶又在筹钱买下老鸨一职的时候,我曾在逸文苑大门第一次见她。彼时莲砚正一把挽住老蝴蝶的手腕,一个劲儿得喊“娘”。我心中觉得酸疼,便立马拿了些银票打发了这女人,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指着她鼻子大骂一通。
而这花黄蝶凋的女人倒也是个狠角色,做了老鸨后,更是借着看望儿子的借口肆无忌惮得往我逸文苑跑。我忧心着逸文苑的名声,一直没给她好脸色看过,好几次差点在门前与她泼妇骂观起来。
直到一日,我听李十全说起过,这老鸨虽说一脸泼妇表情,平日里倒是施粥积善,与外人常讲些逸文苑和我的好事。而过了几日,我便当街遇着了咧着副浓妆艳抹的嘴脸正在为乞丐盛粥的老蝴蝶。彼时她正与那老乞丐说起我,无非是些“医术高明,与人行善”的老成说辞,想我何大侠在浮云镇的名声,当然无需此类宣传。可话虽如此,我还是借着口渴上前喝了碗粥。
花蝴蝶颤着手与我盛了碗,阳光泻在她的眉眼很有些光亮。我端了粥碗,细细喝来,原是想再听些奉承句,谁知那婆娘竟与我说:“你们这破道观何时将我儿子放出来成家啊?”
我口中一口粥没含住全全喷在她脸上,随后也不管她一脸的花花绿绿,掉了头便走。
此后,虽说知晓那老蝴蝶常常招莲砚回去相亲,我也只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半月后,莲砚同我下山买菜,我见那一路上频频与莲砚打招呼的女女老少,着实有些振奋。我从前只当是这老蝴蝶有心让莲砚还俗,莫想着这老蝴蝶不仅精于勾搭男人,还教男人勾搭女人。这一路勾搭来,想必莲砚倒是有些她老娘的头脑。
也便是冲着他那脑力资源,我毫不客气与他开了话:
“莲砚啊,近来师姐有些困惑。”
“师姐,您说。”
我故作犹豫状,后茫茫然说道:“这西门公子与我昨日说了些话……”
莲砚眼中立现一道强光,调高的音道:“我便知那西门泊不是好人!师姐,你可是被欺负了,不敢与我们说?”
“不,这倒不是……仅是与我说些‘一同被雷劈死’之类。”
“一同被雷劈死?嘿嘿……我原当他是个风流才子,原是个京城土包子!浮云坊间早不兴这类情话了!”
我嘴角急急促了两下,随即缓缓道:“师弟这意思……你也觉着西公子对我……有些情愫?”
“师姐,你也莫怕。瞧你这声音抖得!西门泊与你有些特殊,就因你是他第一个见着的彩色女人罢了。待他见多了有色女人便也就不会来骚扰师姐您了!”莲砚理了理道袍,说得轻快而又自然。而我这心口却为这话寒了半截。
还未待我接话,便听见西风总管唤我的声音。
我转身朝那声源瞧去,西风总管人如其名,便如那风般向我拂面而来。想来那日脚骨接得很是不错。
西风总管气喘吁吁与我身前站定,我轻抚长发淡淡道:“可是你家公子派你来请我?”
身旁莲砚脚步一挪与我近身道:“师姐莫怕,莲砚与师姐同在。”
西风不知我俩作甚,只是稍愣一下,随后咧了嘴笑道:“何神医如若方便,西风想与神医私下一谈。”
我刚要答应,莲砚立马斜了身挡在我面前,朗声道:“什么偷偷摸摸的事,不能当着人面儿说的?”
西风脸色有些难堪,与莲砚轻作一揖道:“这位道长有些误会,西风只是想与神医聊些私事?”
莲砚一脸猪肝色,怒道:“你这个做奴才的。于我观中住了几日都不记着我莲砚道长的名号?”
“莲砚道长莫要责怪,只是这观众弟子众多……”
“我道观虽说弟子众多?可与我师姐同是“莲”字辈的只有我与我两个师兄。总管可是看不起我们?”
我见莲砚这话头越离越远,只得推开他与西风说道:“总管有何事便在此地说吧,我师弟不是外人。”
西风抬头瞧了眼莲砚,与我走进些说道:“我家公子三日后便走,想请何神医帮个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