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墨一边为我上药一边孜孜不倦地教育我,要爱惜生命要学会容忍,不要为了师父糊里糊涂的一刀而想不开。
我估摸在莲墨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我何莲纸是把师父把这逸文苑当个宝。被自己的心头肉咬上一口,于情于理是该难过一番。
彼时我也是这般分析过程,下定结论。
而后经历了种种,我才发现那时最当个宝的,其实还是我自己。
莲墨说了七次“我去师父那儿拿刀咯”,又上演了“三步一回头”的经典桥段,在我发誓不会自杀后,他才迈出了房门。
我坐在床边看着月亮自怜了一会儿。那天的月亮是什么形状的我已经忘记了,反正缺了的是同命相怜,满了的是对比反衬,何患无辞!没等我幽怨完工,六十八师弟传话来说是师父唤我去东厢房。
我换了身上衫,又梳了头,秋风有些爽利,我把头仰得高高,本想着能在路上把这一脸的凄苦给吹散了。
这是西门泊的客房。我进去的时候,师父跟西门泊对坐在桌子边,西门泊端着药碗正要喝。那是很浓重的甘草汤味,而且是很纯正的甘草汤味。莲墨莲筝莲砚见了我轻唤了声师姐,我应了一声,瞥见了莲砚那张好似吞了死苍蝇的脸,想来这风力还不是很够。
师父抬头扫了我一眼,无甚表情。西风低着头缩在西门泊后面,一直不敢看我。
我踱到莲墨身旁站定,看着西门泊养养眼陶冶陶冶情操调节调节心情。那碗甘草汤喝得他心情不错,这丫估计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药。甘草治眼疾,我倒是真不敢开出这个方子。
西门泊跟师父一句搭一句聊了一下京城风貌,聊了一下浮云风情,又聊了一下师父的偶像西大公子他爹。
到莲砚打到第五个哈欠的时候,师父嘱咐西大公子睡觉了。重要的是他说:“西风总管一路劳苦,这夜就由我大徒儿代你服侍你家公子。”
这话说出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多少有些变化,比如说莲筝此时的眼神就有些猥琐。而我当时是想着应该弄条手绢盘在指尖绞上一绞,以显示我的矜持。
莲砚朗声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师父蹙着眉头喝了口茶,抬眼对着我时又回复了凉凉的神情。
我撑了会眼皮,挺直了身子,终于找到了感觉中的坚贞倨傲,视死如归之气。可这股作气还是在我突然扫到师父鬓角的一撮白发时泄了半泡,我抬手摸了摸鼻子,等着师父发话。
“莲纸,这夜你便住在隔壁厢房,守着西公子。如若有异,速速来叫我。”
人们簇拥着师父走远了,我还听见师父分条列点地向西风陈述,什么这种病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啦,什么我对守夜很是拿手啦,什么老兄面善咱俩喝两杯啊……总之是些都是些脆弱的理由,我彼时便是认定,师父这番做法的初衷如下:
一.如若西门泊治好了,我便是第一个见证奇迹的人。而我就连开这药方的原理都不曾知道,面对残酷的现实,想着当年的倨傲自大,自是羞愧而死。
二.如若西门泊治不好,我便是照顾不周的人。反正师父早就看我不爽了,正好除之而后快乐得不得了。
我躺在床上叹息许久,挪了好几个位子都觉得搁着手臂疼。
都说富人家的公子晚上都喜欢弹弹琴吹吹萧吟吟诗什么的,这西大公子却是一直安静得很,好一阵子连个脚步声都听不到。
可就在我模模糊糊快见着周公的仙影时,隔壁“咚”地一声,像是凳子磕了地。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披了件上衣便奔了出去。
东厢房的此情此景,着实让我哭笑不得。
师父领了西门泊来了这东厢房里住,骗走了西大总管,安排我来加护,可偏偏就忘了这位大公子不会铺床!
西门泊皱着眉,坐在床边捏着床单一角,是认真至极的表情。
见到突然闯进来的我,他这枚认真的表情只是闪烁了些许惊讶。
一般来说有钱人家的家庭教育都有些不同,在独特家教下生长的孩子又一般具有独特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而这种人又是我们所猜不透的。就比如,周地主家的儿子喜欢玩蛤蟆,而且是割了它四条腿看着它打滚玩,等蛤蟆死了他还会把它埋了并在坟头痛哭。再比如眼前的这位西门泊,十大几岁不会叠被子,被人看到了不但不害臊,还一脸理所当然地吩咐我:“过来,把这床弄弄。”
我怀着不情愿而又很欢喜的复杂感情踱到了床边,扶起刚刚被这位大公子甩倒的凳子,基本上接下来就是在用一只手理床铺。其实吧,我自个儿打心眼里还是承认的,这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机会……真的是难得得很!
凭我十岁后的经验,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发生一件情事是理所当然的。而凭我十岁前的经验,美丽的情事往往又是以热情的搭讪开头的。于是在这铺床的当儿里,我在脑海中不断搜索着能与西大公子搭上讪的话题。
你说我是跟他聊战场?商场?还是风月场?是聊他爹?他妈?还是他大爷?
我便如此纠结着纠结着……
西大公子默默站在我身后观摩,随后他便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觉得很吃惊。
他说:“何神医的手臂像是受了些伤。”
我心中甜了会儿,把声音放得轻飘飘的:“嗯……被师父砍了几刀,小伤罢了。公子挂心了!”
他淡淡道:“嗯。”
他就说了一声“嗯”,然后没有了下文。甚至没有伸手来帮我的迹象。
我表情僵成一个很大众的笑,心中紧锣密鼓地排着同一个念想——把“公子挂心了”这句话给嚼碎了再给吞回去,“公子挂心了”这句话给嚼碎了再给吞回去,“公子挂心了”这句话给嚼碎了再给吞回去……
怨念可以激发出潜能,我将那床三下五除二给铺稳妥,接着我头也不想回,眼也不愿斜视,耳朵也没要贪听地一个心意地奔回自己的房间。
可惜天不遂人愿,恰恰便在那门槛处,我被一只扫过脚面的蛤蟆吓了一跳,愣愣地杵在那儿良久。
西门泊轻飘飘地立到我身后,说了今晚第二句让我吃惊的话,他说:“何神医竟也惧怕此类小虫。”
我僵僵回转过身,讷讷道:“西大公子幼时可是耍玩过这个……嗯……小虫?”
西门泊笑得诡异,桌头的油灯适时地跳了两跳。
“倒还真有。”他说。
我立马撒了腿跌跌撞撞冲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我轻呼了好几声“活见鬼”。细数了有钱人的变态行径后,心里漫上的却是那西门泊的笑,也就是在我冲回房间最后扫过的那一笑。
又来……我不望天,我望梁!
那一夜,我瞧着房梁上了瘾。那些被月光打进房来扫在墙面的斑驳树影,怎么怎么瞧着都能拼出西门泊那张脸;那些钻入耳中的虫吟叶哗,怎么怎么听都像是西门泊话中的回音。此类种种类似于走火入魔的折磨让一向与周公交情甚好的本大侠好生烦恼。
话说回来,一代大侠仅仅一日内俗气地被一白面小生轻松勾引,的确有些对不住一向支持我的浮云山乡亲父老们。故而在混沌入魔的上半夜后,我奋起迎来自我检讨的下半夜。
门外一声“吱呀”,我料是西门泊出了门。
早些日子,邻村里出了一宗杀人案。缘由是乙屠夫偷腥了甲农夫的婆姨,过程是甲农夫****斧头对了乙屠夫,结果是甲农夫的孩子被误杀了。
那甲农夫据说还是个挺老实的种田的,与李十全还有些交情。出事后李十全带着些银两前往狱房周全,也算是让他死刑前过上些舒服日子。我听闻李十全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就觉着一处哲理得很。便说是那乙屠夫偏爱学猫叫唤那婆姨出来,甲农夫这日白天知道此事,窝着一肚子火气,杠了锄头便自田地里往家中赶。彼时那婆姨正在喂小女儿吃奶水,甲农夫见着这情景便有些动容,心里便开始纠结了,犹豫了。便在这段徘徊期里,乙屠夫学猫叫来了。结果婆姨挡着乙屠夫,大儿子挡着婆姨,五个人挤成一团,戳死了一个。上月甲农夫问了斩,那婆姨非但没浸得了猪笼,还与那乙屠夫成婚了,最后那小女儿还是那婆娘跟乙屠夫生的。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心理矛盾的时候,一个邪恶的诱因可以邪恶地决定了邪恶所占据的中坚力量。
于是我邪恶地推开了门,邪恶地盯着西门泊看。
西门泊回过头来瞧着我的时候,真巧合了一个“人面喇叭花”的角度,这个角度让的我在一瞬间很是飘忽。经历了一夜的心理较量,我的脑中满满便是浆糊,而且这团脑浆是以草包包裹着的。我便是僵直着两条大腿,也不是是如何地走近了西门泊,愣愣道:“为何总是对我笑呢。”
西门泊眼中一阵诧异,接着却又扬起了唇角。
花香袭来,虫吟阵阵,如此醉人之景。我的心,全因他那时的笑靥……
清醒了!
那是一个很复杂但绝不是你想象中淡淡而又温柔的笑。
那叫嘲笑,或者叫奸笑,或者叫得儿意的笑。
我倒吸一口凉气,身子骨立马通了电,慌忙说道:“我方才在……梦游。对!梦游!”
西门泊一个大步逼近我,扬起手,轻拂走了息在我肩头的小甲虫。我那原是飘忽的眼光终于找着了一处落脚点——他他他他……他竟然没系衣带,我狂咽一通口水,心猿意马中竟听他缓缓说道:
“原来,这便是‘色’。”
我那发肤下的五脏六腑整个儿抖了一抖,一时血脉倒流,只觉着一张脸要被冲成猪肺。
完了完了,真是活见鬼了,难道这西门泊还会读心术不成。昨儿晚上有了那蛤蟆的事儿我便是该看出来了,再怎么也不会让他在此看到我对他窝藏的色心呐!
“何神医?”
“额……嗯?”
“你……是在流鼻涕?”
果真!鼻下嘴上一阵凉,我立马伸了手抹。
红的!
好了,鼻血也出来了。我何大神医活了这十八年载,终于迎来了初次不是被人打出来的鼻血。
若是常人,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一定就此晕菜了。可是本大侠不但不负众望地没有晕,而且非常字正腔圆地甩了他一句“昨夜受了些风寒都流鼻水了嘿嘿对了我还是给自己煎副药喝吧西公子就不必帮忙了挂心了挂心了……”立刻逆风而逃!
我心中念叨着,还好他不识色,还好他不识色!
还好,还好……还好个头!
结果不一会儿,莲筝便跑来厨房与我手舞足蹈大喊道:“师姐师姐!西大公子眼疾痊愈了!”
我彼时便觉着头顶“轰隆隆”好一阵晴天霹雳,劈得我一身焦滴滴。
也便是说,他先前所谓之“色”非我料想之色。而在将来的某天,当他知道鼻水是透明、鼻涕是白色黄色绿色但绝不会是鲜红色的时候……
我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莲筝,脚不离地地去找师父。就说是十全药铺今日有个重要的生意要谈好了,先躲上一天。
等我跑到师父房门,几乎全观的人都挤在了师父那狭小的房间里。西门泊端坐在圆桌旁饮茶,听见门前师弟们连绵起伏的“师姐早”,转过头来又开始对着我笑。我立马撇了视线瞧那西风一脸的老泪纵横,心中也想哭得很。
他此时便是看看西风也因明了,什么叫做鼻涕的“色”。
师父他老人家瞧见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早食做好了?”
“回师父,还没……”
“还没?还没你来这儿瞧什么热闹?昨儿晚上没睡好还是今儿一早被人打击了,一大早有气无力像什么样子?”
“徒儿知错了!徒儿这就去做!”
昨晚没睡好……今早受打击……
昨晚没睡好……今早受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