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被人们广为流传的男女情事告诉我们,若是莫名其妙得被你曾经的爱人捅了一刀,而且还是插在右肩这样不痛不痒的地儿。若不是此人常识匮乏,多半还是爱你至深的。我原本忍着西门泊的一刀,是想等着他峰回路转的一句话。这会儿,除非是我常识匮乏,我怎么也不会认为,连捅两刀是件有回转的事。
马车上的油灯已灭,四周陷入了一团黑暗之中。想我何莲纸也有好些年没有被求生欲支配过,这会儿却拼了命挪着腰,拖着两条僵直的腿,狼狈得挪开。
也便是在我侧身的一刻,耳边顺过一阵风声,一角衣料拂过我的脸颊,带着阴冷的湿意,随后却是“嘭”得一声闷响。
我警觉着转过头,狂风将轿帘的一角掀起,借着里面忽闪的光线,眼前的景象倒像是我那几年特爱看的鬼神传奇。
西门泊不见了。
此时我的腿还处在知觉恢复期,僵冷的麻意自腿膝一直流窜到整个下半身。我下意识伏了身一个狠劲胡乱扯了根缰绳。一匹马吃痛突地停脚,马车却因着另一匹马的急速前进眼看着就要向侧面翻过来。
我攥着那根缰绳眼睁睁瞧着马车施了平衡,车身的冲劲将我的身体斜甩了出去。我半挂在车旁还来得及作何想法,左肩的刀柄深划过凹凸不致的马车侧面,逼着我闷哼一声只得丢了手。
那匹马拖着一马一车犹自兴奋着,我陡然发现,这世上能让生物不清醒的除了酒和情,还有雨。
我欠起身,使劲抹了把脸上的泥水。这样的雨,本该有着着冲淡一切的摧毁力,而此时它带给我的却是愈见剧烈的害怕与战栗。
马车拖拖拉拉颠簸了好一阵才停下。
师父说,我这人就一点不好,太记仇。
我那时想着,这些年来,都是我欺负别人,这样刺上我两刀的男人,在历史上还要开心得过活许久。
我极力稳住手点下胸口大穴。因为是自己的后背,不大顺手,将匕首扯下时多少还是有些疼痛。
天黑得很是诡异,雨势倒是有些减轻。我起身踱到马车旁,不大麻利的爬上去。摸索到一盏备用的油灯,点上,往回走。
再路过刚才从马车上摔下的地方,红色的血液混在泥水中,不大让人看得清。而那股浓厚的血腥味,虽然出自我身,闻起来还是让人觉得恶心。
我后来想过,如果知道结局,我会不会回去找他。
我觉得我还是会回头,却倒是情愿找不到他,最后让我在找他中老死。
西门泊静静躺在路旁。我没有找他一辈子,仅是半盏茶的功夫。
我提着油灯,将他驮回马车。车内木炭溅出了一些,将车帘烧了一节,估计又被雨打灭了。
拨开他额前湿透的发,西门泊的脸色很不好,从车上摔下时还撞了好几块青。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气息有些乱,还好骨头内脏没有伤着。
外面的雨又开始大了起来,我扒开西门泊的外套,将所有可以保暖的衣物都盖在了他身上,随后翻出些备用的药丸,碾碎了和着酒涂在右肩刀伤上。
做完了这些,我觉得有些倦,倚着车壁就睡着了。
被西门泊弄醒的时候,我透过烧坏的门帘,发现外面的天还有没有亮透。西门泊穿着半干的中衣,伏在我的左侧,细长的手指停留在我的右肩上,暗红的血迹衬着他的干净的手,很有美感。
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隐约感觉到他身上的颤抖。
我瞟见一旁已然熄灭的炉子。
“西门泊,你冷么?”出声的时候方才知道我的声音已经哑得可以。
西门泊身子僵了僵,随后撤下了搭在我右肩上的手,直接环在了我的腰上。
如果这样的事,别人说我我听,我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也很变态。但是那时候的我,却波澜不禁得很。
我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这样暧昧的姿势,的确很暖和。
“西门泊,看到了么?你刺我的两刀……”我本来只是想叙述一个事实,以这一个事实当做导火线,我可以骂他几句,或者也捅他两刀。可是话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后悔了。因为话尾突然带出的哭腔,很像倒委屈。
西门泊扯着我的后衣,僵直的身子还有突然停滞的呼吸。
“西门泊,你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哪天你真杀了我,我做了鬼就不会来找你。”
西门泊依旧没有答复,只是拥着我。良久,他附在我颈旁,印上一个吻。我感觉到他带着温热水汽的冰凉的唇,还有我禁不住的热泪满眶。
“你晓得的,还有人追杀你……我送你回去吧,然后我……我若是死了,我答应你,我立刻去喝孟婆汤……我不找你……。”
微咸的泪流在了我的嘴里,散在我舌尖四周。我听见西门泊的声音,就像那日里他对我说:“在下京城西府西门泊”一样遥远和薄凉。
“原先在逸文苑,你说要带我走……我与西风留了书信……你……何莲纸,我不曾爱你……我觉得你可怜……如今,只是觉得……愧疚……”
我撇开眼看着炭炉中偶尔闪烁着的火心,突然没有了再放纵自己流泪的理由。
“西门泊,西虎将军的长子,果然,够狠的……”
西门泊低笑一声,仿佛是对我这话的极不认同,随后使了大劲将我的脸挪到他的胸前。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鼻涕在他的衣襟上揩下一道,顺便擦在我的左脸颊上,湿湿黏黏的。入鼻湿腥的泥草味,夹杂在其中的是一阵我未曾嗅过的浓香。
我想,这会儿就是稍微有些骨气的女子都不会任凭一个明明说了一大通绝情话的男人抱着,她应该立马推开他用手指抠下他的眼珠或者干脆一抬头将他的喉咙咬断。
可是当时的我竟然无力到连骂他不要脸的力气都没有。
天逐渐转亮。
待我正真正发觉时,西门泊已近气绝。细节上说就是,当我已然想通,应该扣他眼珠咬他喉咙时,他却因为我的一个挪动自我的身侧慢慢滑下。
我是医者,不是神仙,虽说挂了好些年的神医大名,过手的死人也是很多的。第一个的时候我会惋惜,第一百个的时候,也便麻木了。
而如今,这个叫做西门泊的人,即将在我的面前变成一团死肉。
仿佛四周没有了声响,我呆呆得覆上他的手腕。那原本是与我一样的搏动,越来越轻,好像只要我的一个大声呼吸,它就会消失不见。
“西门泊……”我梗着喉咙,轻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无力得倚靠着在我的身上,眼睛微闭着,头发散乱,面色苍白。
“门泊……”我贴近他的耳,又喊了他一声。探在他腕间发抖的手指,出卖了我多年的自大与愚蠢。
我安慰着自己,不久前他还有力气刺了我两刀,他还有力气跟我说过那样伤人的话不是么?可是始终诊不出的病因,让我的手脚变得慌乱起来。
“我不要你死的,不要你死的……你跟我说句话吧,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我没听清楚……我会跟别人说,我说我们殉情了……然后我陪你死掉。我们都死了,人们还以为你爱我呢,说你爱一个小道姑呢!你肯定不愿意别人这么说你的……门泊……你就是杀了我,再死……也好……”
我嗓中酸涩,兀自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仿佛这样我心里都会好受些。可实际上我已撤下了搭在他手腕上的手,双手抱着他,不管着满脸的水渍。
虽然常常听人用起这个词,上一次是和李十全聊天的时候,他说,他对他嗜赌成性的弟弟已经绝望了。
而此时,我抱着西门泊,头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感。
我埋头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微乎其微的心跳声。
香味突渐浓郁,醉人的芬芳,却像是一把利箭直插进我的脑海。我轻放下西门泊的身子,胡乱扯开了他的衣襟。
他左肩的伤口,泛着黑红色的脓液。衣袖揭开的一瞬间,浓香弥散在整个轿内。
脑中突然扫起当日里西风与我说的话。
这是……
大桂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