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泊站在我身前良久不动。
或许是天天对着一帮泼猴,第一眼瞧见西门泊的时候,很是为他这样默不作声的静态吸引。如今我却是恨死了他这样的个性,他这样冷讽的姿态,让我觉着格外的生疏,仿佛前几日里的那个,那个一直唤着我娘子的西门泊,根本就是被糊涂鬼附了身。
我数着西门泊发梢滴下的水珠,见他还是没有动作的迹象,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取了倒扣的茶碗沏了茶喝。我自认坐下的动静异常之大,衬着周遭立马没了声响。西门泊依旧站着,挡着我眼前的光,亦挡着那桌好事的男女。
“客官,”店家领了一个微胖的老头儿来,“这……赶车夫为您找来了,只不过……”
那老头儿手上插着支烟斗,穿着极厚的旧棉衣,面相倒是敦厚。
“这位女侠,俺倒是愿意给您赶这趟车,但今儿个夜中有雨,路不好走哇!您瞧瞧,不如明早雨停了再走罢!”
话说着,北面的木窗“哗”地一声吹开,对着墙面“硄硄”撞了好几下子,很是应景。
“再说,”店家抬眼瞧了瞧西门泊,“这位公子像是身体不适,大约也受不住颠簸。不如两位就在我这儿住上一晚,明日再走。”
我顺着店家的话意抬头看着西门泊。先前他刚刚沐浴的出来,脸上还有些气色,这会儿看来却是极其惨白着,像是睁着眼的死人。
我立马探了手到他的腕间,西门泊却是一个反手躲开我的指尖,很是自然地理了理衣襟,一脸淡笑着与店家道:“店家好意西某心领了。只是西某身有重事,一刻也耽搁不成。”
“可这雨眼见着就要下了哇!”老头儿有些焦急。
我自包裹中随意拈了几块碎银,虽是刻意放缓了,依旧掩不住语气中的气恼:“劳烦店家为我准备些棉被,暖炉,牛肉糕点,还有一件蓑衣。您瞧这银两够么。”
“够是够了……”店家语气中含着些犹豫,“客官,我也同您直说了。我老王家这客栈也有些年头,荒郊野外的,客人虽不多,我老王亦不会财迷心窍到如此地步。今日这天果真不太好,不是我老王框您这一夜的房钱……”
我被这店家的较真劲儿逗乐了:“店家莫要着急,我们的确有急事儿赶路。”
“老王啊!我瞧着是这小两口怄着气哩!”那老头儿点了烟斗,吐着白烟缓缓说道,“年轻人谈个恋爱,总是不要命的。当年我那老婆子与我吵架,总是咒我被马踩死。可知后来……”老头儿说着浑浊的老眼却有些婆娑。
西门泊终是有些动容,却依然淡淡瞧我一眼:“我上车等你!”便转了身子欲将出门。
老头儿瞧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道:“年轻人,太不懂事了。”
我转身与店家道:“你快些准备着吧,我家相公着急。”
门外凌烈的寒风将马粪味吹得虽淡犹冲,我站在车前按着随风翻滚着的车帘,天上不会儿便飘起小雨。
突然想起莲砚的一句话,他说,秋雨就是散了的恋人的吻。当时他正陪着我买布料,说起这话,引得买花布的丫头一阵脸红。
我将店家送来的物什统统塞进了车棚,西门泊坐在里面微闭了眼养生,并未接手。
将马车四周查看了遍,确定没有什么地方漏风漏雨后,我缩到车前开始穿戴蓑衣。店家撑着伞在我身旁瞧着了一阵,温声说道:“姑娘定要小心着些。”
我穿戴着的手不禁顿了一顿,想来也有好些年,不被人称作姑娘了。西门泊算一个,这位店家算一个。我笑着与他微微颔首道:“店家放心便是,咱走江湖的,风雨中飘摇惯了的。”
我正要起身上马,却见一体态轻盈的妇人执了伞自客栈中跑了出,走进了才看清,那女子估摸三十来岁,身后还跟着个两三岁的娃娃。
“凤儿,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店家气恼得朝那妇人大喊。
那个叫凤儿的妇人并不理睬,跑来后一把捉住店家的衣袖,激动道:“他爹!何神医呢?何神医在哪儿?”
我心中一惊,细细端详起这位妇人的眉眼,这才想起,这妇人原是三年前送来我逸文苑寻医的难产孕妇。
店家无奈得瞧了我一眼,遂与他家娘子大声斥道:“你一个女人家,净瞎说些什么!何神医现会儿在浮云逸文苑,怎会来我们这荒郊野外!”
“不是说……不是说前几日何神医与京城西大公子……”
“滚回去!”店家这会儿彻底恼了!
“娘……娘……这位姐姐穿着你的雨衣裳呢!”妇人身旁的小娃娃扯着******裙摆,一副小气巴拉的样子。
那女人终将视线投上我,我心里暗叫不好,果真,那妇人了悟后瞪大了眼“嗵”得一声跪在泥水里,并且还扯了她的小儿与她一同跪我。
我慌忙将她母子拉了起来,作大师态:“何必行此大礼。”那小孩挣了******手,突得站起来,一脸颇不服气得瞧着我。
那凤儿起倒是起来了,也顺手捏了我的手:“何神医,恩人那!若知是你,我定时要亲自下厨与你烧上一顿好菜!这……这车里的便是西门泊大公子吧!”
我心中忐忑,却听一旁店家倒吸一口凉气,转了头一脸歉意地瞧着我。
我干干笑着转了话题:“凤儿养了孩子后窈窕了许多,何某差些没认出来。”
妇人果真害羞起来:“神医话说得真好听。不如与西公子今夜就住在我这儿吧,也方便我夫妇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我一听她又提到西门泊头就更疼,轻抽了抽手,发现压根儿抽不出来,我想除非我一巴掌将这妇人甩晕,这会儿就甭想走成了。
“凤儿莫要闹了,何神医还要赶着救人!”店家总算说了句人话。我立马点头应着:“的确的确,是的是的……”
那妇人终是放了我的手,嘴中还是啰啰嗦嗦满是遗憾地嘱咐着我什么。我见客栈门口那老头儿和那对男女都已作围观装,立马与那夫妇告了别上路。
雨渐渐下大,前夜里我脑中还有些困意,被雨一打却格外清醒起来。西门泊坐在车厢中始终不吭一声,偶尔车身颠簸,会听见暖炉摇晃的声音,此刻我便觉着自己好像是在运着一车的货物。想着傍晚见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我不禁有些害怕。思量了许久,还是转了身与他喊道:“西门泊,注意着暖炉,莫要烧着了毛毯!”
雨水被风斜刮到我的嘴里,凉意充得脑子寒,我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西门泊依旧没有出声。我暗急了一阵,终是将马车停下,回身揭了车帘。
西门泊一身白衣,发丝轻散着,坐在暖炉旁添碳,抬眼无表情得递了我一眼,淡道:“到了?”
我张嘴骂了几声娘,骂得很响,估计西门泊也听到了。
曾有人说,女儿家会为爱的人哭,小伙儿会让爱的人笑。原先我哭过,现在我依旧想哭。原先他让我笑过,虽不知是否真心想我笑的,而如今他再也不会逗我笑了。
我转身朦胧着眼瞧着雨珠,呆坐了许久。此时正在荒野之地,举目不见一家灯火。马车檐下的油灯有些无力,我用马鞭捣了捣正在玩水坑的马匹,待坐得厌了,方才举起马鞭赶车。
雨势越渐大了起来,狂风携着雨将我左边的衣裤刮得湿透,坐得久了,腿脚亦开始僵冷。
身后的车棚中传来些脚步声,料想是西门泊正在走动。
人在接近体能承受的极端时,都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
我脑中浮出当日里在逸文苑与西门泊说的那些话,我说,不相爱的人死在一起,真真不值。而如今我却愿意与他一同淋死在这样的雨水里。即使不是相爱,最起码能让我痛快些。
我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越来越深,神智都有些恍惚。
以前听莲筝讲故事,坏女人总是在坏主意达到高潮时被果断掐了的。于是待我缓过神来,那把匕首已经插进了我的左肩。
我僵着身子看着前方,捉着缰绳的手微微颤着。马儿还在奋力地跑着,道旁的树林千篇一律地闪向身后,仿佛上一秒发生的事,全都是一支念头,一片幻觉。
我微闭上眼,身旁弥散着的,是车棚内的暖意和他衣袖间隐隐带着的檀香味。
当年赵境师伯给我这把匕首,我原先用它配合着厨刀做菜,后来用它吓唬师弟,再后来用它吓唬小偷。这把被我抚摸过无数次的刀刃,我都能凭着记忆再造上一摸一样的一把,而如今,它却在我的肉体内叫嚣着,叫嚣着我的愚蠢。
那日里,桂花开的很是好。我迎着落花把这把匕首送给西门泊,我说,用来防身吧,你不会武功。他说,有你在我用不着的。我说,总会用着的,你现在就可以砍棵桂花树放在我房里,这样我房里也会很香。他说,你确定你给我的是一把匕首而不是一把像匕首的斧头,最关键的我不是吴刚啊!我听后大笑,却还是怂恿他割了一枝给我。他总结道,原生你是另有企图的,便是让我用这凶器对你做些发酸的事儿……
“门泊……”我沉了心境,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叫了之后,却不知该说什么。
西门泊跪坐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他微粗的喘气声。
这事儿以我的位置写着,我这么叙述,大伙儿会同情我,我当时也同情我自个儿。所有言情故事的规律都促使我质问他几句,我应该泪眼婆娑地转过身,凄凄惨惨地对他说:“为什么……”,更凄惨的是“为什……”;更更凄惨的是“为……”;最凄惨得是回头给他一个他参不透的表情。然后我死掉,最后他痛不欲生。
可是我没有这么做,一是我很确定自己不会死。二是我怕问出什么来,比如说,我是大桂的公主,我的生父母是他们西家的仇人,他为国为家都要杀了我。
虽然这只是一个我临时诌出的假设,但是我知道,我问出的一定不是我想知道的,阴谋。
雨继续下,马继续跑,故事在继续。
比接受西门泊捅我一刀更难让人接受的,是西门泊将刀迅速抽出,在我培养出面对他的勇气前,又补上了一刀!
刀身擦过蓑衣发出难听的声响,随后是绞在肉中的窸窣声,顺着我的骨,在雨中听得格外清晰。四周弥散的血腥味终是盖住了他衣上的檀香,油灯随着一声颠簸跳了几跳,最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