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大桂蛇毒,有君怜草就行。
刚下过雨的天气有些阴冷。我给西门泊披上了厚厚的衣物,将他弄上马,再用绳子将他与我牢牢绑在一起。
我总算有些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要回去;也终是明白,他刺我那一刀的原因。
西门泊,你总是耍着我玩的么?
迎面虽是冷冽的秋风,耳边隐约的呼吸却是让我心安。
这一日疯狂得赶路终是让我们在天刚刚暗下时见着了浮云镇的灯火。我听见街道旁镇民疯狂的喊叫声,“大侠万岁”“大侠威武”什么的。感情我这几日里不是去私奔,而是去打仗去的。
即将到浮云山下时,我转了个念想,旋身赶往十全药铺。
李十全一脸惊愕得出门迎我。我坐在马背上,俯身一把扯过他的衣肩:“快!西门泊……君怜草!”
这话刚说完,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了,我也昏过去了。
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从一觉睡醒时改变的。比如说我这一觉醒来,看到坐在我床边捧着本书叽里咕噜的莲墨,便深知此下没有了好事。
果然,他将那书往我胸口一扔,激动无比得大声叫道:“师姐师姐师姐师姐……你活了!师姐师姐师姐……”
我被他吼得一阵头痛,沉了口气,声音还是有些虚:“喊什么喊!我又不是在诈尸!”
“师姐……”莲墨汪着两只眼,瞧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别叫了!我问你!西门泊呢?”
“师姐放心!西公子好得很,师父都说没事儿了!今日一早被西虎将军带走。”
“嗯……西虎将军,也来了么?”
“是的唉,”莲墨突然来了兴头,“师姐您可没瞧见,那个西虎大将军啊!那个威风的啊!那个多有钱啊……”
“行了行了,不用再跟我形容了!”我心中有些烦躁,静瞧着天花板良久。随后看着一旁委屈着脸的莲墨,方才意识到刚刚不该朝他发火。
“咳咳……莲墨,你不是在赵境师伯那儿?”
“师姐你都……您都那个那个了!师父还不把给传回来帮忙么?”
“什么那个那个?哪个哪个?”
“就是师姐跟西公子那个那个啊?”莲墨窘红了脸,说话已然有些吞吐。
“你明说私奔好了!‘那个那个’这种词,含含糊糊的,听起来猥琐极了!”
“是的,师姐。您一这说,我也有些觉得。”
我张了嘴哑口无言得瞧着莲墨,末了只得扬扬手:“给我倒杯水!”
莲墨乖巧得倒来水,一脸虔诚得递到我手上。我欠了身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无意中瞟到床上的那本书的书名:“你给我念《道德经》?”
“师父说,师姐此后也许就醒不来了,就像一棵有生命没思想的人形萝卜一样!”莲墨说起这话,脸色立马变得沉重悲哀起来,“师父还说,常常跟您说说时政,读读有人生意义书,您也许能听得见,以后死得也会与时俱进一些!”
我忍住悬在嘴边的脏话:“那我这样不死不活多久了?”
莲墨思量些时候:“这回儿刚过辰时,师姐睡了一夜就醒来了!师父果真是妙手回春!”
莲墨话毕,我脑中浮现了三个想法。第一,没有我在的这几天,师父的医术退步了;第二,没有我在的几天,观内明显经行了愚民教育;第三,从这样的师弟口中说出,这样的师父说西门泊没事了,我很怀疑!
于是下一刻,我便起身准备下床。
莲墨见我这趋势,立马倾身将我按住:“师姐,您这会儿可不能下床啊。好不容易醒来了,别一不小心再成了活肉萝卜。”
我一把推开莲墨的手:“怎么?原先跟我传的事儿,你就不怕有后续。孤男寡女的,你还敢碰我?”
莲墨旋即撒了手站直,面色已近土灰:“师姐……您您您您……您怎么能明目张胆得说这些话呢?”
我抬头递了他一眼,手头加速着穿衣:“你师姐向来如此,只是过去你还小,听不懂我话内的深意罢了。”
“莲墨一直觉着,师姐讲话一向****,挖不了多深。”莲墨动作僵直得侧过身,不看我穿衣,耳廓赤红,说话声也逐字渐小。
我也不管回他,拿外套时,不小心扯到了右臂的伤,疼得我低吸一口凉气。莲墨听声立马回了身瞧我,我回头与他一笑,表示我没事。
“莲墨,这样吧。你也别劝着师姐了,师姐这会儿只想追上门泊……额,西公子,瞧瞧他。他若是没事儿了,我便回来。你瞧,现会儿师姐身上还带着些伤,心里却还记挂另一个伤员,师姐这样忘我的坚持,已足以让天崩地裂,鬼哭狼嚎,难道还不能柔化你的心么?我又不是让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就当做师姐还在这儿挺萝卜呗~”
莲墨这孩子自小头脑简单,最听不得的就是长篇大论。这会儿听了我的这番话,眼中神色显出些疑惑,一番表情混乱后,终是像下定了决心般,与我严肃道。
“不行!师姐身上还带着伤,我还是给师姐雇辆马车去罢!”
我心中一阵欢喜,恨不得抱上莲墨转上几圈。可还未待这番欢喜蔓延到脸上,抬眼时却看见门口站着的师父。
我刚刚与西门泊跑了的时候就想过,要是哪一天回来了,定是要提前些日子写封信给师父他老人家,以便他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不至于再见到我们的时候气昏过去。
而如今师父瞧着从天而降的我,面上带着的竟是笑意。
“莲纸啊!先别着急,躺下,快躺下!”师父挑着拂尘,步步稳健得走到我面前,话语中有着浓烈的急切与关心。
我立马脱了外套钻进被窝,大幅度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躺在床上,将棉被向上提了提,一直盖住自己的鼻梁,我望着师父的方向,尽量放虚自己的眼神。所表达的意思是:您别乱来啊,我还病着呢!
师父捋了捋胡须,眉脚上扬,过往我们都称此举为“暴风雨的前奏”。他瞧着我的眼中笑意更深些,使我贴着棉被的身子狠狠哆嗦了一阵。
“师父……其实……我失忆了!”我脑中激转,突然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师父踱到我床边,施施然坐下,表情安详欣慰得诡异。我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幻觉,他那样的眼神,仿佛床上躺着的是他失散多年现今已是尸骨凉透的,仇人!
师父抚上我发,温声道:“莲纸啊,你当初若是早些与我说,你思慕的是西大公子。有师父做主,何必私奔呢?”
我呆了。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迷路的渔夫,不小心走进了一个山洞,走了半天,终于看见了一个出口。再走近出口一看,外面是一处人间美景。我感动得喉头都开始哽咽,眼看着眼中包着的水汽就要流了下来。
“你瞧你,带着西大公子跑掉,真是……原先不是挺聪明的一孩子,怎就突然没了脑子。瞧瞧吧,现在弄巧成拙,人家一早就走了。”
“师父……徒儿知道错了!我错了!”我突地钻出棉被,一把捉起师父的手拼命得挤眼泪。满溢胸口得感动,却夹杂这些不对劲。
“还好,西大公子心里还有你,昨夜他晕在梦中还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师父话锋一转,眼睛却瞧着远处,我分明看到了,憧憬!
“莲纸啊,你要好好养伤,好好表现。早日嫁到西府,多弄些值钱的嫁妆回来!”
我的嘴唇抖着抖着已经找不到了节奏,只得伸手抹了把脸,与师父呵呵笑着,算是回应。
师父抬手理了理道袍,像是没有瞧见我眼神中的僵硬,续又说道:“西门泊这会儿肯定没事儿了,你就别火急火燎地去瞧他。凭师父的经验那……没有哪家的父母欢喜送上门来的媳妇儿,况且这媳妇儿还拐过他们家命根子。”
我虔诚得瞧着师父张张合合的嘴,还有沾了些唾沫星的老羊胡,突然觉得师父这话说得有理极了。
我好生想了想,终是放弃了追上西门泊的念头。
“师父,徒儿不知,您那娶儿媳的一套经验,是如何来的?”
师父表情陡然一冷,忙不迭站起身来:“莲纸,你可莫忘了,擅自离观,依照观规,处以……处以……”
“处以禁闭!师父……”莲墨站在一旁,终于找到了空子插嘴。
师父挺直了腰杆,像是宣布一件极其庄重的事情。
“莲纸,为师罚你禁闭。直至西家迎亲之日,你可服?”
我咧了嘴笑道:“我服,我服!师父圣明,与天同齐啊!”
此日后,我便集中了心思养病,吃些补品,还有莲砚偷偷带上山来的各种肉。这期间,我还稍稍看了些食谱,看了些当前流行的绣图,看了些画着小图的教育类书籍。
莲砚说,我这样的行为像一个待嫁的少妇。
我当场便严厉反驳了他,表示少妇这个词用得很不贴切。
莲砚凿凿说道:“师姐与师姐夫在外的那些时日,不是叫做私奔么?师姐和师姐夫私下里还不够奔放?”
我方才意识到,我的行为给这些生活枯燥的孩子们造成了多大的消极影响。
我与莲砚笑笑,推脱有事,急忙遁了。
一月后,院中的落叶已是厚厚得一层。
我时常站在观门前观望着,师弟们问起我,我便说,是看日出的,看落叶的,看月亮的……这些话原先还能引他们笑笑,或许是说了太多,最后连问起的人都没有了。
那日天气大好,秋风不凛不腻,阳光也很是明媚。
西府派来一个送信的人。
那时,我还在灶中烧火。小十五叫我去前厅的时,表情还很是欢喜,说是要第一个拿我的喜糖。他其实并不知,所以我也跟着糊里糊涂蹦跶着上了前殿。
那人其实是送请柬来的,只有师父的,没有我的。
我站在厅旁盯着来人手上的红色封纸,厅中众人默不作声得盯着我瞧,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怜悯,很多的怜悯像是混着黑泥的潮,将我淹没。
莲砚上前扯住我的手臂,我知道他是怕我发飙,但他不知道我彼时连发飙的力气都没有。
信者将请柬交入师父手上,面带喜色,朗声说道:“此为我家公子的婚宴,特派小人送来请柬至贵观。”
师父伸手接上,指尖有些犹豫的停顿,随后,他转眼看向我,我禁不住迈上一步。莲砚加大力度捉住我的手臂,我侧身看着他时,不小心滑下一滴泪。
莲砚有些愣住,掩了掩我的身,与那信者说道。
“敢问,结亲的……是西家哪位公子。”
我害怕得缩到莲砚身后,信者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传入我的耳内。
“是我家的大公子,欲娶大桂国三公主。”
我脑中轰轰,隐约听见自己的喃喃声:“大桂……公主么?”
“这请柬是公主亲自写的,叫小的送到贵观来,说是一定要请着何道长,以报多年照顾之恩。”
我猛得抬头,莲砚却是先发了话:“照顾之恩?我观倒是有一个女神医,不知何时养过一个公主?”
信者面色有些尴尬:“三公主自小流落民间。上月救了大公子,随着公子来到京城。若不是她赠与公子的一根白玉簪,怕是再无法找着……如今两国结亲,战事将平,真是双喜临门那!”信者说着说着便豪情壮志起来。
我抹了抹脸,自莲砚身后走出,瞧着信者的方向,缓缓道:“可问信者,这三公主,到底是谁。”
信者顺着声音瞧向我,脸上略有些惊诧,而后又恢复了笑意。
“不知诸位可曾记得,原先浮云镇十全药铺老板的千金,李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