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潘古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目睹骑兵冲阵。即使已经深入敌阵,即使冲锋队列已经散乱,可骑兵冲击的威势几乎没有衰减。他们平端的铁枪上血迹斑斑,铠甲和盾牌在高速突刺的铁枪前如同泥塑瓦砌,与被刺中的人体一起轻易地碎裂开来。许多人刚刚躲过枪尖,转头就被骑兵坐下的奔马撞翻,随即被无数马蹄践踏而过。
大队骑兵中夹杂着一辆古怪的漆黑战车。这辆由四头公牛牵引的战车格外巨大和沉重,车厢全被封闭,只在周边留着几个透气孔,也没有箭矢从里射出。正不知是何物事,几声惨叫从前排传出,两名骑兵杀开人群直朝潘古这边冲过来,所过之处挥刀乱砍,民兵们惊叫着纷纷躲闪。
来了!潘古横移几步,避开受到两名骑兵夹击的中间区域,移动到右边那名骑兵的外侧,紧紧握住手里刀剑,屏住呼吸等待。
那骑兵也注意到了潘古,翻手挥刀下劈,但他右手持刀,潘古站的位置正好是他的反手侧,越过马背斜劈的刀速和威力都差了许多。战马错身而过的一瞬,潘古左手的短刀闪电般上刺,抢先一步刺入他的小腹。
另一个骑兵见同伴战死,一拉缰绳战马掉头旋了回来,举刀向潘古顶门砍落。这一刀是在生死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直劈,毫无花巧但落势极快,潘古不敢再行抢攻,双手把短刀和铜剑交叉举起格挡。“铿”地一声脆响,三件兵器猛烈相击,骑马砍击的巨大力量把潘古震得往后一跌,潘古借着跌势,横剑插进疾驰而过的战马侧腹,“哗啦啦”地从马腹一直划到马臀。那马冲过潘古身边,跌跌撞撞几步,“轰”地一头栽倒,大堆肠肚从腹部的裂口垮了出来,四周民兵立刻一拥而上,把落马的骑兵砍成肉泥。
潘古仰天跌倒在地,把背后的韩飞撞得发出痛哼。“没事吧?”潘古赶紧撑地爬起,韩飞却没有应答。背后的躯体冰凉,潘古回头一看,韩飞早已不省人事,只有无意识颤动的嘴唇能表明他还活着。包扎住断臂的布带被血液全部浸透,血一滴滴地落在地面。
他的血就要流干了。
空气中弥漫着血肉和内脏的臭气,催人作呕。脚下粘糊糊的血浆和碎肢、残缺的死人、流出体外的肚肠,还有背后濒死的断臂男人,再次把最真实的死亡感受带给了潘古。不久前那股身在大军阵中的狂热消散得无影无踪,对死的恐惧像一股黑色的狂风重新袭上潘古心头。
不想死,不能死!必须尽快逃出去!
此时刘备军的阵型已经有些散乱,到处都在发生混战,正是趁乱逃走的时机。潘古心急如焚地在人群里寻找出路,从阵东到阵西,又到阵北,体力很快透支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但虎豹骑正从西面夹击,随着战线的拉长,方圆阵已被压扁,被团团围住,到处都是破阵而入的敌军,到处都是绝望战斗的军民,哪里有路可逃?
“大哥,我来救你!”
炸雷也似的叫喊从阵北响起,一时竟然盖过了两军激战的声音。喊声起处,张飞舞动丈八蛇矛杀进战圈,身边是怀里绑着个襁褓的赵云,一杆蛇矛,一杆银枪,像两把劈开木块的楔子,当者披靡。混战的两军都没有发现张赵二将何时逼近,围在阵北的曹军粹不及防被冲散。在张赵二将身后,原本空无一人的荒原尘土飞扬,一彪打着“刘”字旗号的军队出现在烟尘里,正是刘备等待多时的左军、前军和后军!
两边合兵一处,有战力的兵卒超过了一万,再加上两个万夫莫敌的勇将,虽然数量还是比不上曹军,但刘备军上下士气大振,个个奋力厮杀,便是罗延天和曹纯也不得不稍避锋芒,战局立时趋于稳定。
张飞和赵云直入阵心找到刘备,刘备仍然惊魂未定,这一见到两人就像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至亲,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翼德,子龙,等得你们好苦哇,再来晚一点我必死无疑,必死无疑哇。”刘备颤巍巍地迎上前,诸葛亮陪在一旁抹眼泪。
二将滚鞍下马跪伏在地,张飞道:“大哥恕罪!俺昨夜便急着过来救援,奈何跟着进山的那伙虎豹骑总在后面袭扰,路上偏又遇到大队曹兵,奶奶的好一顿杀,因此来迟。”
刘备还在掉泪,诸葛亮抢着问:“什么?你们来的方向也有曹兵?”
“是,很多曹兵,总也有上万。俺到的时候,子龙正护着幼主公突围,俺们两个一起好不容易才把那路曹兵杀退。”
再看旁边赵云,银甲上遍是半干的血迹,一袭白袍全被染红,全身上下只保得怀里的襁褓安然无恙。赵云把襁褓解下来交到刘备手里,自己依旧跪地不起,哑声道:“昨晚那场大乱,二位夫人和幼主公失陷,末将在临漳镇里遍寻一夜,只找到了糜夫人和幼主公。但夫人把幼主公交给末将后,为不拖累末将,竟投井……投井过世了。末将没能拦住,所幸护佑得幼主公,末将请罪!”说着叩下头去。
最为疼爱的糜夫人的噩耗听得刘备一阵眩晕,不由得踉跄退后两步,诸葛亮赶紧扶住。刘备定定神,低头看看手中襁褓,阿斗正在里面睡得香甜,又看看血人一般跪在面前的赵云,心里五味杂陈。
张飞以为刘备要责怪赵云没有救回糜夫人,大声道:“大哥,子龙为保护幼主公出生入死,俺亲眼见他单骑在千万曹兵里杀出杀进,杀曹营上将五十余人,其余兵将不计其数,受伤也有三十处。大哥!嫂子的事情实在不能怪罪子龙啊!”
“杀曹营上将五十余人,受伤三十处……”刘备默念两遍,忽然一把将襁褓掷在地上:“这个孽子,差点折损我一员大将,我要你何用!?”。好在他脚下是块柔软的草地,摔不死人,只摔得个阿斗哇哇大哭,头也肿了一块,搞不好影响了智力。
“主公不可如此!”赵云大惊失色,急忙捧起阿斗。
“子龙,你我多年情同手足,我可以没有妻儿,但是不能没有你啊!”刘备眼泪汪汪地抓住赵云的手,看也不看阿斗一眼,把个赵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三百名最可靠的中军近卫把刘备等人团团护住,圈子外面血肉横飞、杀声震天,圈子里面却正上演着一出兄弟情深的温馨戏码,观者无不落泪。
“主公,战况吃紧,既然翼德和子龙都到了,我们应该立即决定如何突围。”诸葛亮抹了两把泪,咳嗽一声示意现在还不是表演的时候。
赵云正沉浸在刘备营造的感动里不能自拔,闻言道:“主公放心,有我赵云命在,必然保得主公和幼主公安全,军师你说往哪边突围,赵云愿为全军前驱!”说着虎地站起身,一把抓过马鞍旁的银狼枪,动作呼呼带风,仿佛身上那三十处伤都已无药而愈了。
诸葛亮道:“唯今之计,只有往西冲过长坂桥,然后断桥。翼德与子龙二人,必须一人护住主公过桥,一人留在这里牵制曹兵。为了维持士气,也为了转移曹军的注意力,突围的情况必须保密,主公过桥前帅旗还是留在阵中,不可让曹军转而追击主公。”
这个主意明摆着就是要舍卒保车,把全体军民留在这里牵制曹兵,代替刘备守阵的那人也肯定是凶多吉少。
诸葛亮话音还没落地,赵云叫了起来:“末将代替主公留下守阵!”
刘备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道:“啊!不可,万万不可!子龙刚刚受了重伤,怎么可以再留下来厮杀。再说我也不能丢下这里的数万军民独自苟活,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眼下还能有什么别而办法?诸葛亮急得直跺脚。赵云连连顿首道:“没有时间再考虑了!请主公快走!”
确实没有时间再考虑了。刘备军得到援军后士气虽然有提升,但毕竟弥补不了与曹军的实力差距,就在刘备摔阿斗的短短时间内,外面战况迅速恶化,罗延天与曹纯的骑兵部队再次形成了对刘备军的合围态势,围绕着刘备等人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空中流箭乱飞,几名曹军骑兵甚至冲到了距离刘备本人只有十几步的地方才被挡住。
更糟糕的是,东方出现了一支极为庞大的军队,与头顶上沉沉乌云连成了一片,黑压压看不到尽头。曹操那辆华丽的座驾马车被近卫环绕着,缓缓行在这支军队的最前面,“大汉丞相曹”的锦旗迎风飘扬,雄壮的战鼓声响彻天际,无数士兵随着战鼓的节奏敲击武器盾牌,比罗延天部队杀来时的声势更浩大百倍。震耳欲聋的巨响贴着地面席卷而过,也不知是云层里的雷声,还是战鼓和喊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