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第九天。
雪花再次从天空飘落,所幸下得不大。
将近午时,潘古才猛地惊醒。韩飞的病情有所好转,高烧退了,只是人还很虚弱,睡着没有醒。潘古想到不能坐以待毙,又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王安和李老贵的儿子,便出帐径直往西南行去,盘算着如果今天找不到人,也要到雾谷的边缘看个究竟。
一路上的景象凄惨至极。
冻在雪地里的饿殍尸体有些只剩了白花花的骨架,零星竟有百姓公然在路边架瓮烹煮,瓮里粉红色的肉块时沉时浮,坐在瓮边的人死气沉沉,对经过身边的人毫无所觉,偶一抬头,眼神也是如野兽般空洞无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肉香,饿极了的人们如同一群群食腐的秃鹫,四处掘食尸体,甚至猎食还活着的同类。刘备中军所在的营南情况还好些,一方面营南的百姓能跟着皇叔沾些光,通过各种途径获得点从中军流出来的食物,另一方面多少忌惮着那里组织尚存的军队,不敢公开互相杀食。营北的情况则最糟,听说已经出现了公开的人肉交易。
刘备中军营寨被一圈高高的石墙围着,与周围的百姓营帐之间隔开了一条数十米宽的空地。潘古路过时,这空地外围立了一圈百姓,朝营寨里哀告着乞食,但摄于墙头上手持弓弩的警戒兵卒,不敢靠近。营寨里旌旗招展,还能偶尔听到马嘶,只不知是不是跟外面一样断了粮,刘皇叔又清不清楚外面的惨状。
穿过中军营寨,不远便是谷地南端边缘,又有一个较小的军营扎在这里,同样戒备森严,营内的旗上除了“刘”,还有个“赵”字,看来这就是赵云的左军,负责前锋侦察和开路的部队。
雾谷南端边缘全是一圈陡崖,被大雪覆盖着,竟看不出哪里是可以开山的道路,白茫茫的就像一整面其高无比的墙壁,往上看不到顶,两边一直延伸到雾气尽头。
潘古走近左军营寨,想去探听点消息,寨门口的守卫兵士一见他靠近,便把长矛平端了起来:“干什么?”
“请问出谷的路开了没有?”
“就是那里。”兵士一指正对寨门的一块雪壁,潘古顺着看去,却与两旁的雪壁没有任何区别。
“那里是?”
“自己不会看吗?开的路全被雪埋住啦,怎么出去?”兵士不耐烦了,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百姓,长矛一挥,赶潘古走。
潘古还想问多几句,一眼瞥见旁边另一个兵士不怀好意地用弓弩瞄着自己。现在人命如草,又个个饥饿烦闷,惹恼了这帮兵卒恐怕死得不明不白,只得无奈离开。
地面本来正在凝结成硬冰,一下雪,又积得松软,行走起来吃力了许多。前几天还不觉得,今天却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潘古随即意识到自己太久没有进食,身体已经虚弱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步。与营地里晃荡的其他人相遇时,潘古在一些眼睛里发现了掩饰不住的杀意和食欲,大概自己看上去也成了一个可以猎食的对象。
弱肉强食。即便找到了王安,以现在的身体能够对付他吗?
返回住地附近,远远便望见费楚高大的身影立在自家帐篷外,帐门半开着。这两天他一直把自己全家关在帐篷里,整天也看不到露面,却不知他们断粮的情况怎么样。
一眼看上去,费楚气色还不错,只是满脸木然,潘古与他打招呼也像听不到,直到潘古来到面前了,才浑身一震,慌了神般地转身要走。
“你怎么了?这两天可好?”潘古叫住他。
“还好,还好”费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往旁边走了几步,似在有意避开身后的自家帐篷。
“你去哪?外面很危险。”
“我……我不去哪,出去转转……”
说话间,费楚低头不敢与潘古眼神相对,脚步也忽东忽西,没个准方向,与他往常的样子迥然有异。潘古正在疑惑,猛然闻到费楚家的帐篷里传出一股肉香。
熟悉的肉香!
“你……”潘古勃然变色,伸手去拉帐门,费楚情急之下没有挡住,门开处赫然看见帐篷里煮了一锅肉,费楚的老婆端着一碗肉汤给儿子喂食,却不见费楚5岁的女儿。费楚的老婆抬头见是潘古,手一抖,差点把汤泼在地上,嘴里嚼着一口肉的男孩倒不见异状,高兴地大声招呼潘古。
“这是什么肉?”虽然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费楚夫妇沉默不语,男孩奶声奶气地答道:“潘叔叔,是爸爸打回来的孢子,好香的,你也一起来吃吧。”
看锅里煮了满满一锅,孢子哪有这么多肉。想来费楚哄骗孩子说是孢子,天真的孩子还真就信了。
“你妹妹呢?”潘古直接问男孩。
“今天一大早就上隔壁周婶婶家玩去了,周婶婶家也有肉吃!”
周氏一家三口住在离费楚家不远的一个帐篷里,有个4、5岁的儿子,非常活泼,在雾谷里扎营的头两天还见到两家的孩子在一起玩雪。只是到了现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哪还有上别人家去玩的道理,周氏家里又何来的肉吃。
提到女儿,费楚的老婆别过头低声哭了起来,费楚眼角跳了跳,还是木然立着不动。孩子奇怪地看看大人们,自顾自把嘴里的肉咽下肚,舔舔嘴,意犹未尽地从碗里又捞出一块肉。旁边汤锅烧得“咕咕”作响,连皮带骨的肉块浮在汤上,甚至还看得出原本的形状,不是孩童的手脚又是什么?
无数可怕的想法从脑海里浮现出来——这些天费楚吃了多少孩子?是不是吃了他自家的女儿?还有李老贵的儿子,是否也正在某口锅里被烹煮着?或是已经进了谁的肠胃?
潘古不忍再看,转身一把拎住费楚的领口,费楚身型大过潘古一圈,却如同一只小鸡般被拖着走,没有丝毫反抗。
来到数十步外的一处空地,确定费楚的老婆和儿子没有跟来,潘古站住脚,死死盯着费楚:“你的女儿呢?”
“不关你事。”
潘古放开手,狠狠一拳打在费楚的肚子上。费楚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跪倒在雪地上,呕出一摊粉红色的肉糊。
“你的女儿呢?”潘古抓住费楚提起来,一字一字地问。
“换……换了……”
“换了?”
“跟……跟周氏的儿子换了。”费楚脸上涕泪纵横,扭曲成一团,不知是悔恨还是被潘古打的。
“换了做什么!”
“吃……”
“你这畜生!!”潘古怒火攻心,一拳把费楚打倒在地,骑跨在他身上,从腰间抽出短刀便欲刺下。
费楚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尖正对自己眉心,竟不躲闪,长叹一声闭目等死。
愤怒使得手腕不停地抖动,短刀悬停在费楚的眉心上方,想到这个汉子平日里的耿直友善,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潘古咬牙切齿半晌,收刀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做?”
费楚仰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两行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这些天里他的脸上平添了许多皱纹,如蛛网一般纵横交错。
“因为全家都快要饿死了。”
“我前天塞了三张饼到你家帐篷里,大前天你不是还去领了粮食,这都不够?”
“领的粮食一出来就被抢走了,那三张饼吃了半张,其余的被……被王安拿走了。”
“被王安拿走了?怎么会被他拿走的!?”
“别问了,你快走,不要再回来这里。”
潘古怒道:“你回答我!怎么被他拿走的!”
“就是李老贵家出事的那晚,他们去李老贵家之前,先到了我家,说不交出粮食,就要,就要杀了我全家,我,我……”费楚猛地坐起,双拳紧握,吼道:“我不怕死,但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
潘古愈发恼怒:“你不怕死?不怕死你还用你的孩子去换人家的孩子吃!你怎么不把你自己炖了给孩子们吃!”
“我要保护,都要饿死了,不能死……”费楚垂下头,重复了几句词不达意的话,突然仰面号哭了起来:“我不忍心,不忍心……我的孩子,孩子啊……”
夜幕将要降临,肮脏的雪地上,一个壮汉盘坐在地,像小孩儿一样痛哭流涕,潘古静静地立在他身边,心中涌起阵阵酸楚。这个可怜又可恨的男人,可能他真的不怕死,他也确实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即便易子而烹,也是为了让老婆和儿子能够活下来。不知他在送出自己女儿和烹食别家孩童时作何感受,但想必曾经历过一番极为痛苦的内心挣扎。他现在痛哭悔恨,将来也必定会饱受自己行为所带来的噩梦纠缠,也许对一个良心未泯的人来说,这种痛苦是万刀剐身都不足以相比的。
这也就够了,潘古心乱如麻,转身便走。
“你杀了我吧!”费楚在身后哭喊道。
没走几步,雪地里突然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笑道:“好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戮的勇士,我说潘氏,那把刀你也用得够了,该还给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