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第八天。
没有下雪,但积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雾又浓了起来,灰白色的雾气一阵一阵地从眼前飘过,衬得雾里的一切形同鬼域。
昨晚的血红色圆月只出现了一瞬间,接着天空就被雾气重新遮盖得严严实实,令人不得不怀疑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场幻觉。
潘古守在自己的帐篷里,一夜未眠。韩飞高烧不退,一直昏睡未醒。潘古把短刀放在手边,一面照顾韩飞,一面在等待,等待可能回来报复自己的王安一伙人。
可惜王安始终没有出现。
天蒙蒙亮,潘古就在营地里继续搜寻,他昨晚埋葬李老贵一家时暗自立誓,定要王安血债血偿。
万籁俱寂,所到之处犹如置身荒坟野岭,哪还像个容纳了二十万军民的营地。地面不时露出被雪掩盖了大半的饿殍,不知何故,有几具尸首竟是残缺的。帐篷个个紧闭着,也有破烂倾倒的,几处残骸还冒着浓烟,周围的雪地上散落了血迹。偶尔遇到在外活动的人,都是拖着脚步摇摇欲倒,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极为怪异。
经过一处由数顶残破帐篷叠搭在一起的棚屋时,潘古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引得久未进食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奇怪地是,这肉香却没有理所当然地引发人群聚集甚至哄抢,反而棚屋方圆数十米内没有一顶别的帐篷,附近出没的人也刻意离这棚屋远远的。
越是走近棚屋,气味越是浓烈,独特的肉香中又带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棚屋的门是一整块看不出质地的粉褐色皮革,由上挂下来虚搭着,潘古一拉就开了。
强烈的腥臭气息扑鼻而来,屋里点着两处柴火,上面各架了一口锅,正在烹煮着什么,肉香似乎就是从这两口锅里散发出的。火光随时会被黑暗吞没一般地微弱闪动,隐隐映照出了围在锅边的人。感觉到从门外投进屋里的天光,有几人一起回头看向潘古,眼睛竟幽幽地发着绿光。
“你们在吃什么吗?”潘古试探地问,半晌没人回答。
眼睛逐渐适应屋里的黑暗,瞧见了那几人的样貌,有男有女,但都披头散发、肮脏不堪,没有见到王安或孩子。两口锅边各围了5、6人,再加上黑暗角落里几个看不清的轮廓,这不大的棚屋里竟住了不下20人。
屋角传出微弱的呻吟,潘古心下生疑,又问了一遍,一个魁梧的身形从锅边站起,走到潘古面前不远处站定,却不进到门口的天光下。
“牯……牯羊。”这是个满脸胡茬的壮年男子,说话倒感觉温和,只是眼神空洞得可怕,让人想起了野兽的眼睛。
“什么?”潘古没听明白。
“我们在吃牯羊,很好吃的,你要一起来吃吗?”壮年男子咧开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外面冷,先进屋说话。”
现在这个时候竟然还会有羊?而且还这么好心地邀请一个陌生人同吃?潘古正要追问从哪里弄的羊,突然注意到这男子的右手一直背在身后,好像在隐藏什么。刚抬起的一只脚便放了下来。
“肉新鲜得很,快进来啊。”男子催道,背在身后的手不安地动着。
潘古退后一步,一手悄悄地摸上藏在腰间的短刀,目光再次落到了棚屋的门上。这块奇异的粉褐色皮革看起来十分柔软,上面有着细密的纹路,缀着无数小眼,很像是人皮肤上的毛孔。
不,那简直就是人皮肤上的毛孔!
再想到这棚屋内外的状况,还有那股带着腥气的独特肉香,潘古立刻明白了“牯羊”是什么,刚刚还在咕咕叫的胃剧烈地翻腾起来,一股酸水冲到喉头,却没有东西可呕。
那男子见潘古迟迟不肯进屋,似乎有些失望,慢慢地退了回去,与另几个人悄声嘀咕着什么。他背转身时,潘古看清了,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里分明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短斧!
这群人不但同类相食,而且竟诱杀活人,实在已经与野兽无异了。
潘古不敢再做逗留,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处魔鬼棚屋。
继续往前,顺时针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了营地东区。王安和李老贵的儿子仍然没找到,但在这里,竟然遇见了曾在张震鸣营寨里见过的那两个白种人“参与者”。
潘古留意到他们,是因为两人正被上百名百姓团团围住。光头双手握了把长矛,金发妇女靠在他背后,手里提着一柄血淋淋的砍刀,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迹,脚下躺了具尸体,显然刚刚杀了一人。百姓虽然人多,有武器的却没有几个,一时不敢靠近。
被这么多人围住,光头脸上却没有惧色,眼睛里反而透出凶光,吼叫道:“狗杂种们,上来啊!老子把你们全都吃了!”
“杀了他们!这两个胡虏昨晚吃了我的儿子!”百姓中一个妇人哭喊道。
“胡虏个个都是吃人的畜牲!”
“我们也吃了这些畜牲!”有人高声叫道。
“反正他们也不是人,是畜牲,吃了也没有罪孽。”
“对!吃了他们!”
一提到吃,群情汹涌起来,人们不顾性命地同时涌向前。光头用矛捅倒了两个,背后的女人也劈倒了一个,就被人四面扭倒在地。
霎时间,人群如蚁聚,随着垓心里爆出两朵带着残肢碎肉的血花,光头和那白人妇女的凄厉惨嚎嘎然而止。
人群散去后,两人原本站立的地方变成了一摊冻结的血泊,血泊里只剩一堆看不出原形的碎骨渣。也不知皮肉是被当场啃食干净还是撕碎带走了。
潘古本想上前设法搭救这两人,但一听到他们吃了别人的孩童,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在那堆骨渣前默默地立着,心绪起伏了好一阵。
与先前魔鬼棚屋里看到的景象相比,这两个白种人的境遇更加使潘古震撼,毕竟他们的身份与自己一样是“参与者”。如果说此前意识到“人吃人”事件时,潘古还抱着几分“时间场景”的概念,觉得自己只是置身事外的一个游客,那么目睹两个“参与者”惨死则真正把潘古的全副心神都拖进了发生在整座营地的惨剧里。
他们吃了人,现在也被人吃了。尽管罪有应得,但想来他们开始时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落入这样的田地?
胃里饿得火烧火燎,潘古不禁伸手入怀,干饼只剩了两张,吃完以后怎么办?
恐惧感如同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在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傍晚,营地里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鬼魅般在雾里游荡。潘古匆匆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韩飞的情况很不好,全身滚烫,死了一般地昏睡在那里。
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没有药物,但至少要让他有抵抗病魔的能量。潘古撕了整整一张饼,全部喂到韩飞嘴里,自己只吃了点碎渣。
帐外传来人类的惨叫声,或远或近,每隔一小会就能听到,潘古紧紧捏着短刀坐在帐里,连自己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这一天,又是一粒赈济的粮食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