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黑,看不见星星,外面的营地里零星点起了火把照明,在凛冽的山风中摇摇欲灭。自从进了山,潘古再未见过太阳,而且越进入山腹,天气越差,白天翻爬山岭时,灰色的云层便低低地压在头顶上,仿佛天都要塌下来。
“娘的,真冷……”李老贵搓着手,与潘古一起在晾衣服的石板上坐了下来。煮肉的帐篷尽管遮得密实,还是隐隐有肉香透出。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带到了营地中间,几个百姓有意无意地在附近晃荡,不时探头瞅瞅这边的帐篷。
“看什么看!娘的,那挨千刀的在里面吃肉快活,让我们在外面挨饿受冻。”李老贵瞪了那几个百姓一眼,指桑骂槐道:“也不想想,不是我家带来的米,他这些天吃什么,娘的!”
“谁要他是军官呢,如果不是他,说不定你家带的粮食早就被征走了。”潘古倒不是替王安抱不平,只是现在形势险恶,不是闹矛盾的时候。
“狗屁军官!一个小小的什长而已!娘的,老子宁愿把粮食喂狗也不愿意给他吃!我老娘病倒的时候,他屁事也没管,要不是你们,我老娘早就死在襄阳了。”
李老贵向来胆小怕事,表面上对王安事事顺从,谁知道私底下积了这么深的仇怨。潘古长长吁出口白气,不再言语。
李老贵越说越恨,从地上扯起一根枯草,在手指中间捻得稀烂,仿佛这就是那个可恨的王安。
“说起来,我老娘的事情还没有谢你”李老贵突然压低声音对潘古说:“娘的,他们在里面吃肉,我们也不能干做冤大头。”
正不解何意,李老贵钻进自家的帐篷,半晌才出来,神神秘秘地凑近潘古,手一翻,竟拿出一张干饼。
潘古一愣,进山的这些天,众人吃小灶的米粥也越来越稀,李老贵只说家里带来的粮食差不多吃光了,众人都信以为真,没想到他还私底下留了一手。
“来,我们吃我们的。”李老贵撕开干饼,把较小的一半递给潘古。
潘古接过干饼,三口两口就吞咽下去,胃肠多日没遇干货,饼一下肚,虽然远远不见得饱,但立刻舒坦了许多。
李老贵比潘古吃得还快,吃完又道:“对了,他们都不知道,你别跟他们说。”
潘古点点头,随口问:“你总共还有多少粮食?”
“啊?总共……”李老贵一时语塞,眼神闪烁不已:“总共……就这一张饼了。”
潘古知道,李老贵把饼分给自己,说是为了答谢自己给他老娘找草药的事情,其实一多半是被对王安的怨气驱使,言下之意是“你看,军官算个屁啊,我一个小老百姓还有饼吃咧”,现在定是在后悔暴露了目标。
便故意道:“那可糟了,我得赶快与他们商量商量,往后这么些天吃什么。”说着作势起身。
李老贵连忙拉住潘古:“不用去商量,昨天不是大家还说再有两天便可出山吗,还撑得过去,还撑得过去!”
“这么说还有点儿余粮了?”潘古笑道。
李老贵小声道:“还有点……哦,不是你提醒我都不记得了,勉强还能吃上两日。”黄瘦的老脸上竟然泛出了点羞红。
潘古暗暗好笑,如果真的说无粮,王安等人惊疑之下肯定要去翻看李老贵家的担子。看他现在反应,最怕的就是这个,剩下的粮食肯定不止吃两日的。潘古也不说破,只稍微安心了些,望着漆黑的天空出神。
李老贵眼珠转了转,岔开话题:“你说曹军还要多久追来,我们来得及赶到江陵吗?”
潘古便把进山前韩飞对自己讲的那番话说了一遍,说到曹军从襄阳到当阳县最少也要10天时,李老贵掐指算了算,面有喜色道:“那我们岂不比他们快上3日有余!不过去到江陵城可能还是来不及,潘古,你打算怎么办?”
潘古想了想,道:“我准备过了当阳长坂再说,也许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
“嘿,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李老贵兴奋起来:“等曹军追近的时候趁乱逃掉,王安那家伙上哪里寻去?听说附近郡县都还不错,费楚又有能耐,到时咱们拉上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可不自在!”
真能这么顺利就好了。潘古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不会这么容易走出去,你家有老有小,记住,把粮食藏好,别被人发现,先想办法活着出山。”
“活着出山?我们又不比那些一粒米都没带的家伙,怕什么。”李老贵勉强笑道,心里嘀咕潘古让他把粮食藏好的用意何在。
正待问个究竟,费楚从煮肉的帐篷里出来,招呼两人进去,李老贵只得住嘴。
喝过肉汤,众人跋涉疲倦,各自回帐休息。一夜无梦不提,腊月里夜长昼短,天边刚露出一线曙光,军民便开始拔营,陆陆续续地进发。
虎豹骑跟在后面进山的事情已经证实。他们为数不少,虽然并不与断后部队交战,只是远远地吊着,但这些露出尖齿伺伏在背后的虎豹让人们脑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再累再饿也要不停往南逃命。
夜里扎营的山间空地上丢弃了不少粗重物件,山风吹过,一片狼藉。出发前,潘古无意中向营地边缘的山坡下扫了一眼,竟发现昨日坐了许多老人的荒草丛中倒卧着几具佝偻的躯体,一动不动,显然是早已死了。潘古心下黯然,虽然是些老弱,也不知是冻饿还是病死,但毕竟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死亡现象了,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在低着头默默走路,即使有人看到这些尸体,眼下人人自危,谁又有那份力气去为死者伤心介怀呢。
李老贵的牛拉大车无法在山路上行走,进山不久便已经丢弃掉了,拉车的牛当场被宰杀,见者有份,数百余人分食一空。这件事让王安耿耿于怀了很久,责怪费楚怎么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杀牛,害得自己只啃了两块牛骨头。可是山路狭窄,无数百姓拥挤在一起,两侧不是悬崖就是绝壁,哪里去找没人的地方,众人挤在人群里,就是想走快一些都不可能。
牛皮帐篷、被褥衣裳等生活必备品不能丢弃,由几个男人分开负担。李老贵的担子还是沉甸甸的,不过掩藏在里面的粮食已经少了许多,空出来的位置换成了一顶折好的帐篷,孩子们有时走不动了,也会跳进他的担篮里歇息一阵,两家的孩子岁数都小,李老贵也挺欢喜这些孩子,并不阻拦。潘古身上的伤好了八成,与韩飞分别背了剩下的两顶帐篷,最近韩飞对潘古的看视松懈了很多,大概是已经深入了山腹,四处荒无人烟,也不怕他能飞到哪里去。费楚身子最壮,大伙夜里盖的被褥卷都压在他背上,除此之外,还扛着王安的长矛,费楚的老婆郭氏是个典型的农妇,老实巴交地跟在丈夫身边,费楚走累了她便把被褥卷接过来轮换一阵。
李老贵的娘没有车坐了,又不能爬山,便由儿媳妇半背半扶着行走,贾氏身体本就娇小,一路走来颇为艰难。王安两手空空地跟在贾氏前后,遇到难走的地方竟还时不时主动帮忙,只是手脚间隐隐带了点歹意。贾氏一个妇人家自然不敢声张,李老贵却也不是瞎子,但都敢怒而不敢言。
今天的山路特别崎岖难走,尽管沿途翻越的山岭都不高,妨碍行走的枯树乱石也被前面开路的兵士先行清理掉了,但山间处处弥漫着乳白色的雾气,山岭顶上还好,领与岭之间的谷里则光线昏暗,泥土湿滑,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面目,颇有些“身在此山间,云深不知处”的感觉。南行军民只能一个挨着一个,扶着前面人的肩膀往前,不时有人被暗伏在岩石间的藤蔓绊倒摔伤,李老贵便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