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灰褐色的野兔从土洞里探出头,红色的眼珠上下转动,看清外面没有异常,这才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它的窝有好几个出口,这个土洞是其中一个,也是最隐蔽的一个,因此它惯常从这里出窝行动。
土洞外有几株半枯的蒿草,细长的叶片垂叠在一起,遮住了大半个洞口,这也是野兔宁愿出外觅食也没有吃掉这几株蒿草的主要原因。但最近觅食时不再安全,这一带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双足行走的陌生动物,饥饿而凶残,野兔的同类已经被他们猎食了不少。
野兔没想到这些双足动物竟是自己新的天敌,它第一次没有防备,险些便被两个双足动物捉了去。相比之下,窝里自然是最温暖而安全的,如非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幼崽,它本可以靠自己在整个秋天里积蓄的脂肪来度过这个冬天。而现在,它不得不出洞为幼崽寻找食料。
野兔天生胆小。经过一整夜的观察,它发现这些双足动物不在夜里活动,于是特意等太阳落山了才出洞,即便如此,它还是谨慎地选择了在洞口附近觅食,目标就是那几株蒿草。
四周还是没有一丝动静,野兔两下蹿到一株蒿草旁,下嘴便啃。就在这时,一支长矛从数步外的一丛灌木后激射出来,一声闷响扎入野兔的侧腹,把它牢牢地钉在地上,殷红的血顺着灰毛流淌下来,生命也随之消散。
掷矛的是费楚,从发现这处野兔窝开始,他已经顶着傍晚的严寒,在那处灌木丛里藏身了半个时辰,为的就是这一掷。
壮汉站起身,拔起串在长矛上的野兔,看着兔洞怔怔地出了一会神。这只野兔膘肥肉厚,却在寒冬腊月里出来觅食,只有一个老猎人才明白这意味着它有幼崽需要哺喂。猎了这只兔子,也就相当于杀死了它的幼崽。费楚不做这行已经很久了,娶妻生子后。他不愿再造杀业,便改行做了一个农夫,从地里刨食。
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等兔子的体温下降,伤口血液凝固后,费楚把猎物塞进自己的棉衣里,返身离开。转过一块山岩,便是军民扎营的一处山间空地。人渐渐多了起来,尽管已经藏住了猎物,但一路上费楚还是尽量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如果万一被发现了兔子,极可能会引起一场殴斗。进山三天来发生了不少这类事例,甚至还听说为抢食物打死了人。
有些人已经饿慌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营地边缘的山坡上徘徊着一些军民,在荒草里、灌木中寻找吃食。刘备军的大部队本来一直走在南行队伍最前面,但现在随处可见掉队的士兵,说是掉队,其实听说很多是故意开小差,原因是皇叔说以民为重,先把粮食赈给百姓,当兵的就开始饿了肚子,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倒不如假作掉队与百姓一起混吃。但实际上,在百姓当中也没有多少粮食可吃,结果只是造成了二十万人在山里混作一团,哪里还分得清前军后军,是兵是民。
山坡下坐着许多面容枯槁的老人,两眼空洞地望着山坡上的人,许久都一动不动,样子像是在期盼什么。费楚知道,他们等不来吃的,山坡上的人即便偶尔找到了几只动物虫豸,也会当场抢食一空,这些老人爬山本就艰难,饿着肚子更是雪上加霜,自身难保的子女哪里还能顾得到他们。从昨天开始,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多了,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自己的归宿。费楚不愿再想,加快了脚步。
李、费两家的帐篷扎在营地东边的一个背风处,离其他的帐篷略有一小段距离,两面被岩壁包夹,形成一个“凹”字,相对外面自是要舒适得多。傍晚扎营时本有好几户人家都相中了这处好所在,当中还有三个士兵,多亏了王安的什长身份,韩飞再从旁“王将军”、“王将军”地一顿诈唬,这才把他们暂时唬走。等那三个士兵想清楚了利弊回来再要争地时,众人已搞了个既成事实,用三个帐篷把这块地占得满满当当了。
此时潘古正在帐篷外围的空地上与两家孩子玩耍,韩飞靠在一旁的石壁上瞧着。往里一看,两个女人在一块平整的石板上摊晾洗过的衣裳,李老贵蹲在自家的帐篷外照顾老娘,王安却不见踪影。
看到费楚,孩子们欢呼着拥到他身边。费楚的儿子8岁了,胆子最大,见父亲棉衣的胸腹处微凸,伸手就摸,嘴上叫着:“吃肉,吃肉!”
费楚脸一板,打开儿子的手,示意噤声。潘古连忙上来把孩子们哄走,费楚四下看看无人,这才迈开脚步,径直钻进最靠里的一个帐篷,转身把帐门重新遮严。
扎营的牛皮帐蓬是刘备军在新野之战中的战利品,一早就分发给百姓的。新野和樊城两县的百姓基本能保证一户一帐,襄南的百姓就比较麻烦,口才好会交际的还能找户好心人家挤一挤,老实憨厚的就只有在地上打个铺盖露宿了。好在韩飞当日离开樊城时多领了两个帐篷,放在大车上一直带着,费楚一家才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李、费两家分别住了一个帐篷,这就只剩下了一个帐篷。对于这个安排王安是很不乐意的,照他的意思什长大人应该独自占个帐篷,但李、费两家都有女人,总不能与别家的男子住在一起,韩飞又得守着潘古,无可奈何之下,三个大男人只好挤在最后一个帐篷里面。
现在这个帐篷里正熬着一锅清汤,上面漂了几颗米粒和数片野菜叶。王安独自坐在锅旁伸着手烤火取暖,见费楚回来,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完成了看锅的重任,费楚仔细一瞧,却发现锅里的汤似乎比他离开前还要清了些。
“今天有收获吗?”王安问。
费楚点点头,从怀里拿出兔子,本已凝固的兔血被体温烤融,棉衣里襟沾了些血迹。
王安眼睛一亮:“好肥的兔子,奶奶的,你这家伙真不简单。快做了吃,快做了吃!”
费楚把长矛还给王安,要过一把短刀,默不作声地坐下来,就着锅底的火熟练地把兔子剥了皮,分切成块,洗也不洗就丢进锅里。
锅里的汤水早已煮沸,肉一入锅,立刻飘出一股诱人的肉香。费楚急把锅盖盖牢,起身便欲出帐叫众人同吃。
“等等”王安扯住费楚:“大冬天的你猎兔子辛苦,我们俩先吃几块好肉,再叫他们进来。”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拿起身边的碗筷。
费楚皱皱眉,他早看不惯这王安自私自利,自恃是个小军官便处处多占便宜。无奈自己全家住着他们的帐篷,虽不愿与他同流合污,却也不敢得罪他。当下犹豫了一会,立在那里不动,也不坐下与王安同吃。
王安自顾自揭开锅盖,捞了两块煮得半熟的兔肉放进碗里,笑呵呵地正要吃,帐门从外面被掀开了,韩飞不由分说就钻了进来,后面鱼贯跟着潘古和孩子们。
韩飞往锅里瞅了瞅,一脸惊讶:“是兔子吗?哎呀,王将军已经开始吃了啊。”
“你看,我说快煮好了吧。”潘古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屁股坐在王安对面,把碗筷发给孩子们。
王安筷子上尴尬地夹着块肉,塞进嘴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一张老脸红了红,恼道:“我正准备试试熟不熟,你们这么快跑进来干嘛?”
李老贵领着老太太也钻了进来,把帐篷挤得满满的,只剩下两家的女人还在外面。
三个孩子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手快的筷子已经伸到了锅里面,王安瞧着满满一帐人,又看看锅里那寥寥几块肉,大声道:“潘氏和李氏,你们去外面把风,换那两个妇人先进来吃。”一副公平正义的模样,俨然成了妇女之友。
李老贵叫道:“啊?我也要去?”
“昨日那只狍子你吃得最多,今日换你把风有何不可?”王安不耐烦了。
潘古情知王安是怕人抢食,小孩子和老太太一时吃不了什么,又不好赶走韩飞和费楚,就干脆把自己和李老贵这两个青壮男人赶走也能多吃几口。至于换两家的女人进来,不过是个幌子,这个时代的惯例是女人要等男人们吃完了才能吃,她们即便进来也多半不敢同席,特别是李老贵的老婆贾氏,怎么也要等丈夫把风回来,才敢一起喝一些混着点米粒的肉汤。
就算是这样的肉汤,一天两顿,比起营地里的其它人还是要好得多了。百姓们每隔一天才能在午时分得一点点掺着谷糠的杂粮,就这还不一定能发到每个人手里,赈粮的兵士个个肥壮,不知从中克扣了多少。王安以众人的首领自居,心胸狭隘,又有武器,惹怒了他只怕连肉汤也没得喝了。潘古站起身,一扯李老贵,使眼色要他快些出帐。
“可是……”李老贵恋恋不舍地瞟了锅里一眼,大概也是想到了这点,抢着替老太太的碗里捞了块肉,便跟着潘古钻出帐外,换了两个女人进去,帐门立刻重新关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