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到那根倒霉的鸡血藤之前,李老贵正恨恨地盯着对自己老婆大献殷勤的王安,结果摔倒的时候完全没有防备,下巴重重地磕在地上,牙齿都碎了几颗。更糟糕的是,跌倒时他肩上的担子飞了出去,行李散了一地,掖在最下面的一袋米露了出来。虽然潘古眼疾手快,第一时间把这袋米重新藏好,消弭了一起哄抢事件,旁边的王安却看得清楚明白,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王安和韩飞原本都与其他步卒一样,配有随身米袋,但南行后半段每天赈济的粮食都不够吃,他们零零碎碎地早就吃空了自己的米袋,接着又吃光了费楚的那袋米,到进山前后就全凭李老贵家的粮食维持。11个人11张嘴,每天2顿,大概是吃得李老贵心疼了,进山后的第二天,李老贵便谎说米快吃完,只拿出半袋米来给众人。如非费楚曾是个老猎户,山里又能寻得些野菜,众人哪能撑到今天?
李老贵尚且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王安狠狠一脚踩在他背上,怒道:“你这贱民,竟敢诓骗老子,害老子喝了这些天的寡汤水!”一边骂着,一边连连踢打。
贾氏回头看到这一幕,惊呼一声,放下老太太就扑倒在李老贵的身上,用身体护住丈夫。王安却不依不饶,专挑贾氏挡不住的地方下脚。李老贵先是摔得头晕脑胀,又被踢得七荤八素,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在地上翻滚,起不得身。
尽管王安刻意压低了声音,周围的许多百姓还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片刻之间两人身边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把道路也堵塞住了,后面的人不明就里,乱哄哄地叫嚷,李老贵的儿子看见爹被人打,吓得哭起来,一时喧闹震天。
费楚急忙拦住王安,把他硬扯到一边,王安注意到了周围人群的聚集,悻悻然住了手。韩飞大概也看到了担子里露出来的那袋米,心里有气,冷冷地站在一边看。李老贵被潘古拉起来时,嘴唇裂了一道大口子,头也破了,满脸鲜血。等回过神来,明白是王安在自己摔倒后落井下石,李老贵胸口急速起伏两下,血红着眼睛便朝王安猛扑过去!潘古粹不及防一个没扯住,李老贵已经把王安扑倒在地,一只手按住他的脸,另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王安的脖颈,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中,血流了下来。
王安两腿乱蹬,踢在李老贵的肚子上,他也恍然不觉,李老贵咆哮着,势如疯虎,潘古和费楚两人一齐也拉不动他。眼看王安两眼渐渐翻白,韩飞一矛杆狠狠地戳在李老贵肋下。
软肋是最吃痛的部位,李老贵手力一松,王安回过口气,趁机挣脱开。李老贵还要再扑上去,已被潘古和费楚牢牢地扳住。
“该死的贱民!”王安抽出短刀,作势便要上前结果李老贵的性命。围观百姓一见亮了凶器,发声喊,纷纷退开。韩飞虽从李老贵手里救下了王安,但也不愿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行凶,便挡在面前劝解。贾氏害怕丈夫受到伤害,跪在王安面前求情,王安想来多少也有些忌惮人多眼杂,只把刀挥来挥去威胁,与李老贵隔着条狭窄的山路对峙。
这边李老贵胸中一口浊气未退,竟不惧王安的短刀,奋力要冲过去与他搏命,以潘费两人之力竟然有些拉扯不住。潘古暗暗吃惊,这家伙身材瘦弱,平常行事畏首畏尾,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胆怯的狐狸,没想到发起狂来竟这么大力气!
“不要冲动,快把你的行李收好,被别人发现就不好了。”潘古一把掰过李老贵的脑袋,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再看那散落在地的行李时,似乎已经少了几件,想是刚才被围观的人趁乱掠走了,藏有米袋的那个担篮暂时还安然无恙,但有两个家伙正蹲在旁边往担篮里窥视,显然在打什么歪主意。
李老贵隐约明白了王安殴打自己的原委,再加上财物的损失激发了他的守财奴本性,如一盆冷水,把先前那股无名怒火慢慢浇熄。李老贵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径直去把自家的行李收拾好,挑起担子,一把拉起贾氏便往前走。
王安脸脖上被掐伤的地方还在流血,也不知韩飞劝了他些什么,倒是收起了短刀,嘴里还在污言秽语地骂着,李老贵虽不再理会,但也不甘示弱,行过王安身前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激起又一连串骂声。
“贱民,狗杂种,想自己吃独食是吧,老子迟早要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王安盯着李老贵的背影咬牙切齿,骂着骂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突然多了一丝歹毒的笑意。
李老贵不欲再与王安同行,扶老携幼远远地走在前面。费楚本来与他两家关系较为亲密,刚才那一交跌倒,李老贵私藏粮食一事弄得众人皆知,便对他多少有了些芥蒂,因此未再与他作一路。王安虽然暂时放过了李老贵,却以监视为名,紧紧地跟在后面,李老贵一家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范围,眼里不时闪过的杀机让潘古暗暗心惊。
从辰时走到午时,走了不到10里山路。就到了隔日一次的赈粮时间。今天发到众人手里的粮食仍然如同鸡饲料——说是粮食,谷糠到占了大半,而且人均不到半斤。李老贵一走,小灶也没得开了,和着水把这一把谷糠粮硬塞下肚,喉咙和食道被磨砺得生疼。就是吃了这点东西,又哪里能够补充爬山涉谷的能量消耗?别说潘古费楚这类青壮汉子,就是几岁小童也无法忍受。到了下午,二十万军民个个没了力气,行走速度愈发慢了下来,翻越一个小小的山岭就用了三个时辰。
算上今天,进入漳象山区已有五天,五天里许多人仅仅靠着这点谷糠粮吊着性命,已经到了极限。潘古亲眼见到一个老妇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路边的草丛里,上前察看时已经没了气。老妇的亲人伏在尸体上干嚎,哭不出泪来,目睹这一幕的百姓们脚步不停,只是默默地看着,眼睛里带了悲凉,更多的是麻木,谁也帮不上什么——如果把发到自己手里的那点粮食分给别人,说不准下一个倒下的就是自己。
这一天,沿路不知有多少老弱妇孺永远地倒在了乱石杂草中间,但百姓们似已被饥饿和无力蚕食了心灵,根本就想不到抱怨和反抗,他们低着头往前走,心里只存了一个念头:不能倒在这里,再坚持1、2天就可以出山,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越过一座山头,走下一条长长的斜坡,地势突然变得十分平缓,行了好一阵也不见起伏,竟是一个群山环抱间的偌大谷地。在这里,乳白色的雾气愈发深沉,变成了浅灰色,气温骤降,地面结了霜,所到之处怪石横陈,寸草不生。
寒气侵体,在无边无际的浅灰色雾气里,身体的本能再次出现了反应,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反对双脚继续向前。潘古猛然醒起,这一带正是他进山前望见的那一片被乌黑云雾笼罩的山岭。
不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