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98年以前,上饶火车站只是一个四等小站,到处是煤灰,石棉瓦的候车篷,人迹不多,雨天的时候,雨水会从篷面上,四处滴漏,“哗哗哗”,像一个古代的驿站。它的背景都是一种灰暗,疲倦,苦旅的铅色。后来火车站花了几个亿,改造,像一个群众歌剧院。建筑物有三层,一楼是茶楼、娱乐室、录像厅,二楼是售票厅(右边)、候车室(左边),三楼是行政办公室(左边)、候车室(右边)。站前有一个现代广场,广场上有各色人等,衣着光鲜,口若悬河,是的,他们和她们,是专门为美容厅、简易招待所拉客的,拉一个客人回扣百分之二十。他(她)跟在下车旅客的身后,说:“住招待所吧,有空调电视,豪华房间,五十块钱一个晚上,还可以叫小姐。”一边说,一边拉扯。而骗子也会选择广场,玩摸洗发水、三张牌的游戏。骗子是一伙的,形成围观的热烈气氛,不识局的人一头扎进去,身上的钱会被骗光,假如赢了,会招来暴打。
也许你会说我老旧。我一直不喜欢这个浑身涂满油漆的兽。它多多少少有些怪异,至少不应该与旅途这样孤独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旅途是简单的,而一夜之间改变的旅途(假如火车站是旅途的一个象征)结构,使一根游向远方的线条复杂了。在我的印象里,旅途与远方,是一张铅笔速写:在山峦或平原炊烟间蜿蜒的铁轨,肋骨一样的枕木,火柴盒一样的车厢,简易站台上拎着旅行箱的女青年。火车让我们的生命奔跑了起来,让我们不断地扔下身后的路,扔下与具体生活休戚相关的东西。朋友江子有一次和我谈论火车时,他说,火车其实就是宿命。我以为,火车是一个人卧倒的姿势。
而候车室把远方收了回来,让远方作简短的停顿—候车室像一个玻璃瓶,里面装了一群蜜蜂,“嗡嗡嗡”,慌乱,近乎疯狂,盲目,焦灼。在候车室里,有人在打瞌睡(其中一个肥胖的人还打呼),脸上布满梦的痕迹;有人站在电子游动字幕前,焦急地看手表,他在估算火车到来的时间;有人提着蛇纹袋背着旧棉絮,东张西望;有两个中年情侣在雨伞内(掩耳盗铃的障眼术)接吻,一个边上的人说,他们肯定是偷情的,因为夫妻没有这么好的感情;有人突然惊叫起来:“刚刚谁偷了我的钱包。”而不锈钢栏杆内,两个穿天蓝色铁路制服的妇女说:“K112次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上车的旅客请准备验票上车。”有一部分旅客马上站了起来,涌向验票口,仿佛是拱出海面的鱼群。同样的铁轨把人带向不同的远方。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在1989年的夏天,毕业分配还没有确定下来。我第一次离开上饶,前往省城南昌。我父亲给了我五十块钱。和我同去的还有余书仁。他是我同届同学,也是邻居。离开一个地方是要理由的。我对我父亲说,我想去南昌找事做,哪怕是干体力活。我没说完,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从小到大,也没挑过八十斤的担子。事实上,我在南昌呆了五天,就打道回府了。我找到《江西法制报》的副刊编辑赵文明,他曾经给我发过两个整版的小说。他的办公室在冶金厅里面,阴暗潮湿,从梧桐树透过来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有些滑稽,像一张肮脏的纱布。他请我们吃了晚饭,我们就走了。我们又去了郊区,找到一个叫西山的军营。我表哥在那儿当事务长。我是第一个看望表哥的亲戚,表哥这样说。他喜出望外,像养猪一样,给我大吃大喝。回到家里,我口袋里还有四十二块钱,其中花掉的两块钱,是买了一包“百花洲”烟。因为一路上,我们都是逃票的。第一次出远门,我发现自己的胆子并不是别人认为的那样小。然而,火车没有留下更多的更深的印象,只觉得火车像龙窑,码着一排排齐整的砖坯。
余书仁也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最后一次。他后来死于肝癌。
1998年元月,省城一家有影响力的报社,发函给我,调我去上班,我谢绝了。谢绝的原因很简单,或者说,有点可笑—我讨厌南昌火车站,以至于讨厌这个城市。并且现在也没有改变。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但对1993年的“南昌遭遇”,直至今天,我仍然耿耿于怀。那年初秋,我从南方返饶,在南昌作了短暂逗留。我没买票,就直接进了站台。一个年轻的铁路警察,以为我是逃票的落网分子。他个头矮小,样子却有些刚毅。他一把抓住我的旅行包,说,把车票拿出来,是从哪里逃票来的。我说,我还没上车呢。没上车?不可能,逃票的人都这样说。我说,我前两个小时下的车,你看看,这是我上趟车的车票,我下车是去看了一个朋友。是吗?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衣袖,往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走。我警惕起来,我想,歹徒的拿手好戏就是装扮成警察。别拉拉扯扯的,我喊人啦,我说,你这样子,不像个警察,警察很有礼貌的。你说的是电影的,警察讲礼貌,那我们早没饭吃了。他又说,要么,你给十块钱我,要么跟我到所里接受罚款。我一下子火了起来,说,你没见过钱吗?我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掏钱。你看过警察打人吗?你没有看过,我打给你看,警察打人不犯法,他说。话越说语速越急促。这时一个戴袖套的保安员走过来,对矮个说,你今天抓第几个了,所里的经济任务你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了。矮个说,我们只有多罚款才能过好日子啊。屋角拐过去,看见一个灯火亮亮的房间,里面坐满了各色衣着的人,门口挂着一块“××治安执勤室”。我成了长条凳上的其中一员。矮个指着我,对一个开票的臃肿妇女说,这个人逃票还不想罚款呢。妇女把眼镜拉下鼻梁,看看我,又把眼睛按回原位,说不想罚就多罚几倍。矮个看了我的身份证,又把旅行包翻出来。他熟练的手法让我想起菜场上杀鸭子的人。我说,你做这行有几年啦。矮个晃晃眼,用南昌话说,瞎里意思。他又说,你见南昌的朋友,有对方单位证明吗?他说,没有,那就罚款二十元。我说,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哪怕我去坐牢。矮个说,你真是一个蛮横的人,这样吧,罚十五元。我说,我钱给了你,你又要送到我家里,你划不来。他说,你朋友哪里的。我说,我朋友不是你这样的人,能见到的。我一直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他说,那你走吧。
这件事,一直使我对南昌没有好感,但并没有影响我对火车的迷恋。在无数的旅途中,我都选择坐火车。不知道你是否是这样的。我很羡慕许君,不是说他火车坐得多,而是他有许许多多火车上的艳遇。他每说一次,我就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我有理由说他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尽管他历尽了生活的沧桑。每次坐火车,我也怀着艳遇的神往,但一次也没发生,这多多少少让我沮丧。
说起火车,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想起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破旧驳杂的火车站,相遇与死。在很多年前,我看过一个电影,主人公和电影的名称,我不记得了,我一直无法忘怀的,那是个露天的站台。条形的麻石因为雨水和脚的磨洗,变得油黑闪亮。女主人公送她的男友上战场。“轰轰轰”,白蒸汽“滋滋滋”地向站台漫溢过来。火车慢慢开出视线,车上的战士还在不停地挥手,舞着军帽。这是一个在很多战争电影里,出现的壮烈场面,气势如虹,充满英雄的高亢,细腻的离别之情也只是那个广阔时代的一滴水,很快会蒸发。女主人公每天都去车站,等待她心上人回来。战争结束了,她的心上人始终没有出现,而她一如既往,在早晨,在薄暮时分,她都会到站台迎接一个永不归来的人。她一年比一年地衰老,火车站也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大。而始终没有改变的是,她头上的那顶草帽,和油黑的麻石。电影是以倒叙方式进行的,切片一样,一片一片地,把一个女人的一生,推到了我们面前。
而火车,这个庞然大物,蚂蚁眼中的蜈蚣,它把生活事件推向了另一种可能,改变了我们的心灵轨道。火车在艺术家的手中,已然沦落为道具的角色。这也没什么可悲怜的。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不是道具呢?就连人也是道具。
在学生时代,我读过一篇文章,是梁晓声写的,内容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各地青年大串联,坐火车去北京看望亲爱的毛主席。那是一个阴湿的下午,我在寝室午睡,昏昏沉沉,同学们小跑地奔向教室。我随手在我下铺的枕头上,拿起一本厚厚的期刊。我读到了那篇文章。那个下午,我一直靠在床沿上,一边读一边热血奔流。我不是说那篇文章如何激励着我,而是被几百万青年,沿铁路去北京的场面惊呆了。火车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在我的脑海里,并没有涌现壮观的人头的海洋,而是想起许多歌曲:《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东方红》。两年后,即1990年的初秋,我从我堂舅德荣那儿,得到了验证。我在他家吃饭。他喝着烈度苞谷酒,说,我们属于老三届,连换洗的衣服也没带,身无分文,穿一身军装,揣一本红宝书,就挤上北去的列车。
火车的发明,是因为有了蒸汽机。自从有了火车,历史上所有的大事件,都与它紧紧相连。我无数次地看电影《铁道游击队》,都心怀向往,尤其它的主题歌,一下子把我击倒在地:
“……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
当然我不是一个英雄主义者,我一再写到火车,完全是因为火车的抒情部分。我女儿三岁,一次,我抱着她从带湖路走回白鸥园,她看见灯火通明的火车,她说:“爸爸,带我坐火车。坐火车一定很好玩。”七月底,我去云贵高原的第二天,我爱人带她去了万年县城。她第一次坐了火车。她在电话里说,火车“轰轰轰”,“呜呜呜”。前几天,我看到一则消息,说宁波一个11岁的女孩,为了体验坐火车,一个人离家出走,去了北京。可能是这样,火车情节也许是每个人都有的,甚至是与生俱来的。当我们谈论火车,我们能说出几蛇皮袋的陈年旧事。确切地说,我们对远方的向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作为一个当代人,火车是伴随我们终生的,即使我们从不去坐,它也一直在我们内心呼啸。
我愿意把火车看成是自然主义者。它淡化了生活曲折发展的情节,一件件日常生活,按空间将其连缀起来,让欣赏者(也是每一个旅途上的人)进入“他和他们”或“她和她们”的视角。我们发现,生活是如此的细致,微小,简单,相似,我们需要忍让,与其说是分享不多的欢乐,毋宁说是共同品饮寂寞。在火车上发生的任何事情,我们都不要去奇怪它。我们是彼此的远方。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之中,我喜欢火车。火车奔跑起来,人还可以走来走去,像在隧道里穿行。尤其在深夜,暗暗的灯光摇晃,人的脸是虚拟的,就连生活也是一件不真实的事情。人(就是另一个我)蜷缩在车厢的角落(任何一个位子都是角落)里,一边假寐一边暗伤(多么可笑)。人都是奔跑在自己的远方,也奔波在自己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