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菜园里异常热闹起来。丝瓜藤缠绕在瓜架上,粉黄的花呈小喇叭状,丝瓜挂在藤上,可爱可亲。黄瓜也结果了。一畦油油的茄子,一畦嫩绿的辣椒。有一天,我正在菜园里摘菜,你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乡村植物的气息瞬间浓郁起来,灌满我的全身。菜园临着河边,完全抽枝的杨柳比往年更茂密。这是三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你的腮上有了稀疏的胡子。你的脸瘦削,刚毅,你的眼神有照彻心扉的光芒。在柳树下,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你的怀抱,我已经等待多年。男人的气息通过你粗粗的呼吸传递到我的每一个细胞。
之后,你每个星期都回到小镇里看我。等待你到来的每一天,都是无限漫长的。时间对于我,是一种折磨。每到星期六,我坐在家门口,织毛衣。我听着慢慢靠近我的每一个人的脚步声。临近中午,你的脚步声会排除一切的声响,跳进我的耳朵。这一天,我哪儿也不会去,我怕你找不到我。你知道,乡间的时光比古城河的流水还缓慢,简直就是一个蹒跚的老人,而我虚度。我没有任何事情做。你的到来,对我有多么重要,你是不知道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跟另外一个人生活,除了你。
那时你还是十八岁。分手那年,你十九岁。分手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你有多少悲戚。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样想的。或许,我们还是孩子,对生活,对自己都缺乏了解和耐心。1990年冬,你已经在我的小镇工作一年。有一天夜里,你来我家,我躲避起来,拒绝见你。你到处找我,你走遍了小镇,都没有找到我。你坐在河边的埠头,一个人轻轻啜泣。我记得那晚的月光,像一片片雪花一样飘落。埠头空空落落,你把头埋在臂弯里,双肩颤抖。我的房子是个四合院,中间是个大天井,门外是一条石板街。其实我是躲在我在临街的房间里看书。过了一个多小时,你又返回到我家。我听到你轻轻地喊我的名字。村庄完全沉寂了下来,偶尔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或许你会说,我是一个硬心肠的人。其实,你每叫我一声,我的心犹如被刀捅了一次。我整个人仿佛要坍塌一样。我不能与你相守一生。我是女人,我是物质的。我不会甘心在小镇里度过一生,而你是没有能力养我的。你痴迷于你的理想,你的才华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光芒四射。这个小镇太小,你不会囚于此。假如我们结婚,你会被家庭生活耗死,像一根甘蔗,被生活榨得只剩下渣。我必须抉择。
来年的春季,黄灿灿的油菜花盛开,我去了福州。临行前,我找到你。我说,你给我送行吧。清晨,微凉的小雨敲打着大地。我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依依不舍。上车时,我说,你去爱吧。你送给我一本日记本。日记本是我和你定情时送给你的,粉红色的封面,一个少女打着一把小花伞。我坐在车上,翻开日记本,里面是你一年的日记。我一边读一边号啕大哭。我知道,我永生失去你,我永生也不可能再遇到如你这般的人。
到了福州,我在一个部队招待所上班。我的工作是负责电梯的运行。事实上,我无事可做。对一个为自己付出多年真情而自己也有所期盼的人,我的想念有多么荒凉,你是无法体会的。我尝试着给你写信,但一封也没有寄出。我想,我们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是最好的结局。到了元旦那天,我给你寄了一张贺卡。贺卡上写着:永远把你铭记在心中。
1991年正月十五,我回到小镇的第三十三天,你来到了我家里。我不在家,去县城了。是的,在小镇里,我无法安顿自己。我对自己有些厌恶。其实,我已经和一个后来成为我丈夫的人同居。我并不喜欢这个男人。我不会对他有感情,在这婚后的二十年里,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样的想法。即使我和他做爱,我都有恶心感。我之所以和他结婚,是因为他能满足我生活在城市里的虚荣心。
你从我二姐那儿知道了我即将结婚的消息。我二姐视你为至亲,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改变。她始终相信,你能给我幸福。我也相信。但我选择现实的道路。你从小镇赶到县城,在我二哥家找到我。我记得我那天穿一双大球鞋,一身灰白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马尾松。我看见你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眼神一点神采都没有。也是在那天,你告诉我,你已经调入县城上班。
痛和喜悦交织在我心里。
你走了。我仍然记得你下楼时的背影,瘦弱、孤单,仿佛随时会摔倒。我站在走廊,听到你下楼的脚步声,缓慢,迟疑。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一个月后,你来我家里,试图说服我放弃已经定下的婚事。那天,雨特别大,“哗哗哗”,檐水从瓦垄飙射而出。我和我妈、我父亲,坐在客厅里,你一直站着。我想我永生都不会忘记那天你说的话。你说:“你的婚姻是出卖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一定会来找我,但我永远不会找你。”你“嘭”的一声,甩了我的门,走了。我看到你冒雨骑自行车走了。你上车时,失去重心,车和人摔倒在地。连续三次,都这样。你没有打伞,你浑身湿透。
我一直坐着,我怕站起来。我已经站不起来。是的,你不会再来,我也不会期盼。我知道,人生恬美的时光不会很多。那一天,我老了。我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你在外读书时,为了坐到早班车回小镇,你摸黑走二十多里路去车站,没钱,逃票回家。这个小镇,曾经给我无比快乐,如今已然死去。我几乎不出门。
我们没有任何往来。
1991年初秋的一天傍晚,我在县城等公交车去市区。我遇见了你。在公共汽车站,你一个人在散步。你叫住了我。初秋的傍晚多么美,芙蓉花开得灿灿烂烂,像一盏盏灯。街灯还没有亮,天空很朦胧。我们在街树下散步,走了十余米,你就把我紧紧抱住。我并没有反抗,反而贴得你更近。我把脸埋在你怀中,双肩不住地颤抖,树叶从空中飘落,预示冬天要到来。我说:“轻点儿,把我抱得喘不过气了。”你说:“我天天在想你。”我们背靠一棵树,开始缠绵地接吻。但树太小,挡不住身子。街上有许多散步的人,我却不管这些,我需要你的拥抱。有一个骑单车的人,经过我们身旁,故意把车铃按得“当当”响。
我上了公交车,车慢慢开动。你扶着车门,跟着车子跑,车门抓不住,你就喊我的名字,声音在城市的上空显得微弱,但撕心裂肺。最后,你仿佛看见公交车碾过自己的心脏,有夜色中消失,泪水迷糊了双眼。
几年之后,你调往市里工作。有一天,我给了你一个电话。你说:“你是谁?好像认识。”我爽朗地笑了。你完全惊呆了,你没有想到会是我。你问我生活得怎样。最后,你竟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这么多年的生活沧桑,在回首时,仍然是一次痛苦的长哭。
那么多年,同学朋友们纷纷结婚,而你依然。我知道,你不完全是因为我,但我留给你的阴影,从来没有从你心中抹去。我希望你幸福,人为幸福而抉择。而我的抉择却没有任何快乐。你说,这么多年了,你已经彻底原谅了我,你自己也从深深的自责和原罪中走了出来。仿佛那是一座悬崖,让你爬了那么多年,才爬了上来。
在我三十三岁那年,你结婚了。此前,我曾一度想过离婚,和你生活。但我终究没有。是的,我已经破烂不堪。
都说,人的一生可能不止爱一个人。我不知道你爱过几个,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正爱过我。而我只爱过你一个。每次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都会给我梳头。我靠在你胸前,你一只手抱着我的头,一只手细致地为我梳头。你的气息,沿着我的头发,一直流到我血液里。
是的,我的抉择是一个错误,是我的错误,也是那个时代的错误。我并不后悔。可能你并不这样认为,我的错误成就了你的梦想。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小镇有什么变化。小镇是我心里的一块坚冰,永远都无法融化。屋檐的红灯笼可能没有了。幽深逼仄的小巷,一直在我的梦里延伸。我穿过小巷,晚霞覆盖了视野。简易的邮电所有我青春期的温度。它是我最幸福的码头。弧形的田野,低矮的山梁,埠头上的石拱桥,秋天金黄的荒地,加重了我一生的荒凉。
火车,与远方有关的爬行动物
火车,对远行的人来说,它是一粒穿过胸膛的子弹,徐鋆这样对我说。他靠在大观园茶楼的沙发上,夹一根烟(有很长的烟灰,像一个不忍脱落的旧梦)。他是一个职业经理人,常年在外漂游,对于旅途,他比我有更多的话语权。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按在脾脏的位子。他在1997年做过脾脏手术,那条刀疤还在,只是红褐色的条缝渐渐模糊。他说:“当我靠在车厢里沉沉入睡,我觉得我是一个受伤的人,驮在马背上,任马任意地奔驰。颠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枯燥乏味,它可能是劳累的,但充满了生趣。没有人比赶火车的人更能了解生活、深入社会。你见识过那样的场面吗?在一个偏远小站,会出现这样的情景,火车还没有完全停下来,人群就跟着火车跑,追着车门。有的人挑着担子。有的人提着一袋水果,突然袋子破裂了,水果散了一地。有的人边咬甘蔗边跑。有的人一边拍车门一边骂人。火车是一双巨大的鞋子。挤火车,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南迁北返、悲欢离合。”他继续说:“对我而言,火车是生活的一个缩影。你想想,我在火车上度过的夜晚,比房间更多。火车是人的十字架。”
火车,是一个有关远方、旅途的爬行动物。
有一次,在上饶县城聚会,大家谈到了远方的这个话题。我忘记了大家说了一些什么,但对我外甥女赵娟说的一句话印象特别深刻。她二十来岁,很时尚的一个人,她的话让我吃惊:“我心里难过的时候,就一个人到火车站候车室坐一坐,看看那些人,我什么事都会想开了。”火车是慢慢到来,又慢慢消失的,而候车室永久地坐落在那儿,像一个马蜂窝,或者说,像一个没有表情的躯壳。候车室把分散的人群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