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离开深圳是1993年8月。你在吴兄家里度过了最后一夜。他租住在深大新村。他老婆穿一件白色的短裙,上身是桃花红的短袖。他老婆在烧饭。吴兄问:“我老婆性感吗。我觉得她很漂亮。”你说,看起来是漂亮。你们拥抱了起来,哈哈大笑。
那些年,吴兄的生活并不好,全家靠三千来块钱的工资支撑。有一年夏天,我到他竹子林办公室,他穿一双大头棉皮鞋见我。那天他执意请我吃饭,我说还是我来吧,你把饭钱省下,去买一双皮凉鞋穿穿。他脚上的皮鞋是黑的,棉丝黄黄,翻露出来。他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显得特别腰圆腿鼓。每次他见了我,就大碗喝酒。他喝烈性酒。他喝一口酒,就弹一下手指。我翻出烟,递一根给他。他不带烟。他抽烟时,把嘴巴闭紧,像个漏斗,“嘶”的一声,烟头红了一大圈。直道烟蒂的海绵烧焦了,他才取下烟头,看看,又吸一口,扔到烟灰缸里。和我在一起,吴兄差不多每次都微醉。我劝都劝不住。他说,不醉不能表达情谊。他喝醉了,就倒在沙发上呼呼酣睡,卷曲着身子,流长长的口水,不时地咀嚼着空空的嘴巴。
他说他老婆怀疑他外面有女人。我说,按你的身体条件你可以有十个女人,按你的经济条件,你老婆应该找两个男人。吴兄说,汉奸,你是个大汉奸。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我忘记是哪一年了,大概是1998年吧。我去深圳,到吴兄家里吃晚饭。吴兄也正好从老家回深圳没两天。我们都有非常好的兴致,准备了一副好心情,想敞开聊天。我屁股没坐热,他们夫妻就开始争吵起来。
他居住的房子有二十来个平方米,分厨房、餐厅和一间卧室。卧室是用帘布隔出来的。床底下放着整箱的康师傅方便面。他女儿并没有理会他们吵架,埋着头“窸窣”地吃方便面,边吃边扇蒲扇。他女儿有些胖,父母的争吵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食欲。她对她妈妈说:“我怎么吃不厌呢?”很显然,她已经习惯了口水战。而我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也无从劝解。
也许,你对吴兄的认知比我更深。那晚,你和吴兄睡在阳台上,彻夜长谈。面对即将的离别,你没有丝毫的伤感。额头上是茂密如珠的繁星,薄幕如洗,拱形的苍穹饱满。或许你还不懂得忧伤,你还不知道为以后的路途担忧。第二天凌晨,你背着包,走了。吴兄打个赤膊,站在深南大道的立交桥上,目送你远去。其实,那个早晨有些寒凉,海风呼呼地掠过,直至今天,你依然感觉到海风的吹打。湿润的,充满腥味的海风,你曾紧紧地和它拥抱在一起。
『5』
纵横如阡陌的街道上,阳光铁水般从天空倾泻下来。你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深圳博物馆出发,穿过整条深南大道,拐过深圳大学,下一个陡坡,再骑五分钟,到了四海公寓。这段路,你要花费一个半小时。
自行车是一个湛江人送给你的。他叫尹鸿,刚从西北政法大学毕业。这个说话有浑浊湛江口音的人,有些秃头,矮小,脸上淌着油腊腊的汗液。他的手很厚,手指很短。他是个早出晚归的人,他骑在车上,像一只鸵鸟。你站在公寓走廊上,打个赤膊,看着尹鸿从楼道口推出自行车,到早点货摊上买两个茶叶蛋放进黄色的公文包里,绕过四海公园,消失在庞大的自行车流里。黑色的,喧哗的,逆流与顺流相互挟持的自行车流,磅礴,有粗粝的弧线。
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你坐早车到博物馆后楼的招待所,取当天出版的报纸,在八点之前赶回蛇口,分发到客户和潜在客户的手上。这是你的主要工作。而尹鸿是骑自行车去取的。有一次,这个热心的湛江人对你说,我给你搞一辆自行车,每个星期有六趟从市区里来回呢,可节约三十六块钱呢。
我几乎不认识你了,你黑而瘦,裤子松松垮垮,只要你把脚伸出来,整个房间都是脚臭。我说你怎么不洗脚呢,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说你每天都用肥皂洗呵,还用板刷刷呵。
『6』
或许我们都有那样的经历,盲目而执著,离别而不伤感。我也曾有过。当这样的经历结束时,我们的青春也所剩无几。上饶—广州—深圳,这是一条青春期的长途旅程,都已无可复制。
请把雨的到来当作一种馈赠
1994年初夏,庭院里繁花迷离,我在寄居的上饶县某招待所看录像。向晚时分,有一个苍凉的声音在黑暗的过道里响起,喊我的名字。我拉开灯一看,原来是三个人,一个头发麻色身材高大,一个牙齿烟黑瘦小忧郁,另一个则是健美的女子。大个子说,我是三子。我一脸惊讶。
那个夜晚则诗意葱茏。我和三子在一个没有灯的房间里,挤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破旧的棉絮,热烈地谈论诗歌与江西诗坛。那时,我们刚刚打开诗歌的窗户,依稀看见远山的景象与河流的壮阔,充满激情和理想,渴望成为天空中的星座。快天亮了,三子说,棉絮里好像有跳蚤,我痒啊,我要写诗。
江西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诗人,有一条特征性的线索:乡村出生,师范(院)毕业,往城市迁徙,阅读朦胧诗起步,作品唯美、抒情、典雅。三子出生于红都瑞金一个叫松山的小村,那里有细密的月光,田埂上渐渐弯曲的身影,一个老人在时光甬道里深深地咳嗽。
此后,三子和赣州其他诗兄们经常作客上饶。每次聚会,我都尽情地享受文化大餐,品味诗意和醇厚的友情。我们拜访松林、草青的山冈,饮马信江,在河滩吟咏,让沙哑的歌声被阳光朗照,让手中的经卷被风飞扬。我更愿意从文化的角度考察每一次相聚,不是单纯的诗艺切磋,而是严肃生动的民间文化交流。赣州诗人团结在一起,形成群落,与上饶诗群产生联动,从而给江西诗坛注入朝气和活力。
三子为人持重,谦和,每次来饶,从夹克衫内袋里掏出的是一本本厚厚的诗歌册。不说质量,单说数量,他的勤奋就给人一种厚重的压力。而每次的聚会,都是对某个阶段的总结,也是对两地诗人的重新审视和检阅。而三子以悄无声息的逼人气势,抢占各大刊物的桥头堡,攻城略地,让我们赞叹不已。
他早期的诗歌小巧,纤细,流行的因素过强,遮掩了个性,从1999年第一期《诗歌报月刊》以重磅在“实验诗”栏目中,推出长诗《美人》而被诗坛所重,声名鹊起。三子打开了这样一条独特的通道:在生活的平凡事物中发现细节的诗意,逐渐回归到心灵的平静,沉浸于生命、自然、时光的低语和静听,挖掘内心的奥秘,语速缓慢,空间扩张,指间萦绕沉郁和战栗的气息。
三子是一个蛰伏在夜色中写作的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写诗,也不想让人知道三子是谁。他混迹于人群,一样的脚步匆匆,一样的满脸灰尘,灿烂的微笑出自内心,更多的时候缘于应付。暮霭降落,他怀揣诗歌,像怀揣稠绵的心事一样拐过广场,进入另一片领地。这与当下诗歌的境遇是一脉相承的—平淡,私性,边缘化。
师范毕业后,三子生活的几次变化—从乡村到县城再到城市,我是从他的诗歌中得到印证的—寄居城市漂泊无依的《在城市的边缘停留》,面向心灵的《低语与静听》、惠存生命乡土的《松山下诗抄》。每一次变化,给三子的诗歌带来的蜕变是巨大的,日渐丰满厚实,对生命充满感恩。
“狭长的影子”是他钟爱的一个意象。这可能是一个熟悉的背影,也可能是一段悠长的时光。我想像,当三子在词语中寂寞地泅游,像蚂蚁一样在时光的甬道里踽行,是感受到时光的暗黑还是明亮?狭长的影子因而具有生命的双重性。他对时光的质疑和流连,在《春天和十首短歌》中表露得一片盎然。这组被誉为“新乡土的典范之作”,很快在2001年第十一期《人民文学》刊出,再次引起诗坛聚焦。此时的三子,则忙于网络。网络诗歌曾经一夜之间控制了眼球,泥沙俱下。三子认为网络仅仅是一种媒介,诗歌还需返回纸张。
“请把一场雨的到来当作一种馈赠”。正如三子在一首诗中所写的那样,爱诗的三子也欣慰地获得了诗歌的馈赠。2002年度,三子在《诗刊》发表作品五次,共十四首;《诗选刊》四次共十一首;《星星诗刊》三次共七首。这样的成绩,在江西春意浓郁的诗歌界,无疑是一颗炫目的星星,放眼全国,也极具分量。是否可以这样说,三子作为中国70年代后诗人的代表人物之一,已经成为江西诗坛的主角,开始了另一程诗歌之旅!
昨天三子打来电话,说很想念上饶的朋友,想触摸上饶诗歌的脸。我在等待。因为血液与秉性,诗歌最终成为我们的信仰,让我们的心灵美丽而广博。我们即使成不了星座,也能像蜻蜓一样在大地低低地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