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岭中路,荔枝公园,四海公寓,深南大道,南山西街,龙华镇,这些地名像一枚钉子,锲在你的身体里,使你的肌体溃烂。是的,你想象不了一座城市在十年之中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你也想象不了一个人是否会面目全非。你对这座城市的记忆已然模糊,你对那个逝去的年代已然难以追忆。
从一叠旧照片中,我找到了你—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背一个旅行牛仔包,右边是香格里拉大酒店,背后是深圳火车站。你清秀、俊逸,你的脸上还没有生活的印记。那是你第一次来到这所城市,于你而言,那是一座孤城。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3月和煦的阳光。而在你背离的故地,还是春寒料峭,细雨斜飞。
你一直没有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去深圳。去年,即2007年冬,南昌地产界的一个朋友来上饶看我,我们坐在上岛咖啡喝茶。我们聊到了这所城市—她在深圳生活了十五年,她说,深圳是一架钢铁机器,每一个人都是飞速转动的齿轮,直到完全破损,报废。我说我是一个懒散的人,假如一生都在那样的地方生活,不如给我一根绳子,草草了结算了。是的,我突然想起你。
你下了火车,辗转找到红桂中路2号。你的一个老乡在这里上班,做一家地产杂志的广告员。我认识他。他叫吴生卫。1992年秋,这个身体像泥鳅一样滚圆的人返回德兴老家,我和祖明在他家吃饭。他说,乡下没有好菜招待,就杀一头猪吧。猪只有八十来斤,呼呼呼,特别会跑,在院子里跑了十几圈,才被屠夫拖上屠墩,“噢噢噢”,血被放尽了,猪才安静下来,脚慢慢伸直,眼睛疲倦地闭上。他老婆喜滋滋地添火烧饭—这个女人,我始终(偏执地)反感她,穿大红的裙子,厚嘴唇,说话像吵架,身体像水库一样储满情欲。吴生卫是个贪玩的人,但那天他并没有随我们去镇里玩。晚饭后,他把我拉到院子的门口,低声说,晚上要好好做一个晚上的爱,已经有好久没有做爱了。我说你明天不要撑拐杖来看我就可以了。我看到他宽阔的嘴唇上泛着油亮的光。
这座年轻的城市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你有些惊慌失措,虽然你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香格里拉大酒店,阳光大酒店,国贸大厦,深圳大剧院,你记住了这些建筑的名称。这是1993年的3月,这是你第一次独自远游。这一年你二十三岁。
『2』
或许,你永远不会告诉我你远游的原因。而你的每一次远游都让我心肺俱裂。你的行囊似乎从来不曾改变:衣物,一本黑皮《圣经》,一本日记本。在那些年里,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圣经》。我知道,你唯一的信仰是对自己心灵的书写。是的,或许你解答不了自己心灵的疑问,又停止不了对它的追寻。而谁又能解答得了呢?当你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你给我的感觉是,你一个人在大海里泅渡,茫茫的海流在你身边环旋,前面没有岸,身后又远离岸。
是的,在那些年里,我一直以为,远游是你的疾病,你无法控制这种疾病在你体内的蔓延。我知道,你似乎从来没有欢乐过,你的每一个微笑都是那样的勉强。以前你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不欢乐,直到你完全穿过了生活黑暗幽深的峡谷,你发现,所谓欢乐,是对生活彻底的体悟,是一种辽阔。
“请你原谅我这样说,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是多么的孤立无援。”有一次,你在深圳龙华镇给我电话,声音都是颤抖的。那是1998年4月的一个早晨,我还在睡梦之中。我听到电话里有“噼噼啪啪”的雨声。你的声音和雨声纠缠在一起。你的声音像箭一样,破空而来,尖叫着,“啾,啾,啾”。我熟悉龙华镇,我曾每天傍晚从福田坐六元的大巴士,去那儿。你多次和我谈起龙华镇。
第一次来龙华镇是看一个女人。你说。一个不曾谋面的女人。“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内部通讯录,发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号码,当时我很无聊,就和她通电话啦。我说,你的名字有一种让我急于和你通话的欲望,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我愿意通宵达旦和你说话。或许这个女人和我一样,被某种饥饿感驱使着,我们竟通了五个小时的电话。”你弹了弹烟灰,说:“我们通了一个星期的电话,我决定去找她。”那天的雨一直没有停,稀里哗啦。在她家的院子里,你有些犹豫起来。正是中午时分,咆哮的雨声有一种淹没感。她从四楼的窗户探出头,向你微笑。我认识这个女人,你带她出席过我们的聚会。她是个典型的客家女人,偏黑,有一道浓密的眉毛,轻言细语,说一口地道的白话,二十五六岁。你一直站在她楼下,你的皮鞋灌满了雨水。
“我已经二十八岁,但我从来没有那样肆无忌惮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比较内敛的人,我不善于与女人短兵相接。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她的微笑让我迷惑。我到了她家,她正在做饭。她在厨房里,焖猪脚。客家人焖汤,是一半生姜一半主料的,香气绵绵。我放下行李,说,烧饭还是让我来吧。我一点陌生感都没有,似乎我在这间屋子里,生活了很多年。但我并没有烧菜,而是从身后抱住了她。她转过头,把脸颊贴过来。接下来的事情,我们都有些疯狂。从客厅的地板上、沙发上,到床上,我们更换着作战地点,但我们都没有筋疲力尽。到了傍晚,才发现肚子确实有些饿了,我打开砂锅,猪脚已经成了一堆木炭。”多年之后,你对我谈起这段经历,你依然津津有味。你有过很多次恋爱,但你并不是一个浪子。而每一次恋爱,你都饱受伤害。
后来你才知道,她是一个新加坡华侨的女儿。你说你在她家住了一个多月。她的一家人都居住在惠州。你发现你们并没有多少语言,甚至一天没有十句话。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你说,当你需要表达的时候,你就和她持续作战。
我几次打电话找你,都是打到她家里的。从她的语音里,我可以判断出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一个恬淡尔雅的女人。我们聚会的时候,她安静地坐在你身边,用手挽着你的手。
“我的身体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你说,“找一个能使你身体快乐的人,和找一个情感和谐的人一样,都是很困难的。”有一次你去顺德看望一个朋友,你原本打算小住几天的,但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到龙华了。你有些不适应,假如晚上没有她。你像一个采矿的人,她的身上有延绵的矿脉,供你开采。
沉溺于她的身体。这是你的魔咒。
『3』
离开龙华那天,天上的阴霾厚如泥浆。凌晨五点,你收拾行李。那个女人抱住了你,说,即使你要离开,再欢爱一次吧。昨晚已经有三次了,不想做了。你本想这样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你把欢爱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后来你告诉我,你从来没那样心碎过,仿佛能听到自己心房里有玻璃般碎裂的声音,“哗啦啦”。你看见她一边运动身体一边泪流满面。她细瘦的喉咙变粗,红色的血管爆出来。洪荒年代粗粝的声音,在她喉管里堵塞。
她一直送你到了公交候车亭。街上只有几个小贩推着车子,行色匆匆地走过。她有些疲倦。风在她的肩膀上掠过,“哗哗哗”,吹到你的脸上。你闻到了让你沉醉的气息,绵长,河水般推搡而来。你把她揽进了怀里。她的脸有些冰凉。她没有挽留你,也没有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坐上公交车,她也跑了上来,说,如果你愿意,我跟你走吧,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把《圣经》送给了她,说,我很快会与你联系的。你轻轻地唤了一声:“裙”。
一个星期后,你在另一个城市,你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是的,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你是个残忍的人。那是午后,阳光稀薄,给人眩晕的感觉。你在电话中说,你不会再去龙华了。你听到电话里“呜呜呜”的声音。
此后,你还打过几个电话给她,但电话已无人接听。她的手机卡成了空号。有一次,你特意去了龙华,你想看看她。你来到那个种满铁树的院子,你敲开了那扇红色油漆剥落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男子。那个男子说,房子已经过户给他了,他不知道裙在哪儿。
『4』
你一直在和不同的人离别。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不知道离别是一种伤痛。我们都把离别当作另一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