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河路
夜色从信江沉睡的眉宇漫上河岸,把滨河路虚掩在天空的黑裙之下。夜色是需要赞美的。它草绒一样的裙翼,无边无际,缓缓降落,把灯火灿然的城市包裹起来。多么像一只巨大的鸟,静静的,低低的,贴着河岸飞翔,它的影子拖着黄昏色的光,在信江游弋,它背后盛大的天空布满了美的纹理—晚星是一只只垂挂的灯盏,摇晃的投光,湛蓝的眼神。
城市就这样悬浮,杯盏一般,在信江之上,在夜色水涛之上。滨河路是城市袒露的一条腿,暧昧,眩迷,斑斓,有着抚摸的质感和亲昵的颤抖。恋爱中的人,滨河路在他(她)们的心中延长了黑夜中黏结的爱情,缠绵的,温热的,流连的。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滨河路是唯一适宜情侣搂拥浪漫的场所。滨河路从龙潭塔一直通往体育中心,它的魅力缘于一排齐整微扬的柳树,杜鹃、茶花、棕榈、野猪梅组合而成的花圃。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生活的城市没有成人公园,也没有影剧院,谈恋爱要找一个幽静又有情调的地方,和找一个恋人一样,很难。
滨河路在没改造以前叫沿河路,是一条河堤。河堤是泥堆积的,长满乳酸草、蓼、野麦草,青青涟涟,一直铺往河面。堤上是石棉瓦搭建的临时住棚,矮矮的,黑黑的,像一群老头蹲在那儿。这条河堤,是全市强奸案、抢劫案发生率最高的地方—尤其在连接上游郊区的地段,连个路灯也没有。谈恋爱的人,坐在河堤上,渐入佳境的时候,歹徒会出其不意地用刀捅住人的后背,说:“把钱全部掏出来,金器也留下。”更恶毒的歹徒,还财色全劫。
改造后,滨河路成了信江之城最美的人造风景。早上,全城晨练的人,都在这儿。晚上,路灯是灰暗的,与信江呢喃一样的波光,彼此辉映。还有哪一个地方比这条滨河路更适合恋爱呢?那么静谧、馥荔,空气里弥撒的花粉都有爱的味道。你可以想象一个场景—你挽着你的女友(她不一定漂亮,但很可人),在树影间漫步,她温热的气息渐渐在你的躯体里扩散,有两股暖流交织,融合,你情不自禁在一个凭栏远眺的亭台,止步不前,犹疑地凝视,突然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完全是符合时宜的,也是另一对情侣所羡慕的氛围。
也有浑水摸鱼的人。他一副纯情的派头,有着忧郁的眼神和络腮胡子,酷酷的,坐在办公室里心中一片茫然似的抽烟,好像陷于被人伤害而不可自拔的旧爱中。其实他在思忖哪一个晚上约会滨河路的待定人物,一旦决定了,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声音低沉,充满磁性,说:“晚上有月光呢,我们去河边赏月吧!”一个不谙此道的女子,轻易地被他击中、掳掠。滨河路成为他怀中的陷阱,他毫无破绽的表演,犹如一个爱的天才,对脆弱而敏感的心脏破城而入。
这样的际遇也是偶尔遇见的—你坐在石凳上,凭一棵树的垂枝,和女友卿卿耳语,渐入佳境,即使是一场雷雨也不会让你从女友的脸上移开,但一个卖花的女童,既让你愤怒又让你哭笑不得。她从某个隐秘的地方闪出身子,说:“先生,买支玫瑰吧!”她明显有外地的口音,有胁迫性,又似哀求。“走开!走开!”你说。女童说:“你女朋友那么漂亮,玫瑰送佳人。”软磨硬泡,你不买一支,女童是不会走的。据说,这些女童被某个组织控制着,一天不卖出多少支花,是要挨打挨饿的。你尴尬地把玫瑰送女友,是因为对另一个人的施舍。
滨河路让一个城市生动,明亮起来,是我们无数次折叠又打开的心灵之旅。一个城市,没有一个适宜恋爱的地方,是一个悲哀的城市,也是一个衰老的城市,就像一个人没有青春。
大街
……匆匆的,缓慢的,众多的脚步在大街上流徙,形成一股涌动的杂色的暗流。大街就是一条肠道(暗喻了晦暗的、不可言说的、形而下的?),直通生活的胃部。在路口守着煤炉的人是卖茶叶蛋的,摆了一堆陶瓷、木梳、像章的人是卖假文物的,东张西望神情木然的是三轮车夫,穿一件黄马夹,眼睛浑浊,还没有从幻想中还原过来。我生活在他们中间。
天热,或有雨,我会坐三轮车去上班,虽然从我家到办公室,走路只有一刻钟的路程。我家楼下是解放路,也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区,三轮车像一群蝗虫,蛰伏在树底下。我习惯地在楼道右边第六棵樟树下,登上一辆黄色的车。蹬车人是个矮个子,也习惯把车停在那儿。我们似乎有了默契。我往后一靠,盘算着半天要做的事—矮个儿省了我许多口舌,讲价,指路,停车地点。他有两双鞋,一双是解放鞋,褪色的,帮布发白;另一双是回力鞋,左只裂开长口,他用一条布带,把鞋洼脚背捆起来。他也不说话,蹬起车就走。因为他腿短,他必须踮起脚尖。上斜坡,要用力,他离开坐垫,屁股往两边一拉一拉。他三十来岁,后脑勺有几丝白发,有细细的灰尘盖在他头上。我问过他是哪里人,他用手往水南方向,指着,头往后扭,看我,露出碎笑。他瘦,有密密的胡楂,牙齿很白,偶尔会在他牙缝里,看见菜叶。下车了,我给他两块钱,假如是十块的票子,他会从后座翻开垫子,拿出一个白塑料袋,找零钱给我。白塑料袋上,压着一把铁锤。有一次,第六棵树下,不是他,蹬车人问:“去哪儿?”我说,信江桥头。他说,三块钱。我说,三块钱,你的力气也太值钱了。我又说,这个社会最不值钱的,是人,何况力气。他不做声了,骑得飞快。他有的是力气,才二十来岁。骑出十来米,我暗笑起来—他右手的手把上,按了一个喇叭,收音机放在三角叉的一个小铁匣里,篷布的支架上,挂了许多铃铛。车子越快,铃铛越响,“当当当”,很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童安格的《你明天是否依然爱我》。蹬车人在国贸大厦路段,吹起了口哨,“吁吁吁”。他边吹边摇头晃脑。下了车,我给了他五块钱。他不要,说,说好了两块就两块。我说,蹬车两块,口哨三块。他傻傻地笑了起来,说,我还没遇到你这样坐车的人。
一般情况下,我会在邮电局门口,停留几分钟。那里有许多书报摊。我把报纸一份一份地打开,瞄一眼,又放回去。若是月初,我会翻翻新到的期刊,看看是否有我朋友的名字。有,我就买一份。门口有一群中年妇女,手里拿着一长卦的电话卡,问路人:“买卡吧,买卡吧。”我熟悉这条大街,像熟悉自己的双脚一般。手上拿钳子的人,是小偷;提一个大竹篮,卖水果的是后街的李大妈,她儿子前年死于车祸,她每天靠在小粥仙店的门口,不是卖葡萄,就是卖雪梨,她脸宽阔,瘦,皱纹往下翻,像干硬的花卷;两个卖草莓的妇女,挤在路口,差不多每天都要吵架,有一次,我还看见她们打了起来,把竹篮踢翻,草莓撒了一地,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第二天,她们又姐妹一样,有说有笑。
暗夜之下,街边的夜宵摊也热闹起来。在宽大的塑料布棚里,围了一桌又一桌的客人,有的还在讨论牌局,一脸的兴奋或沮丧。在角落里低头吃米粉的人,是水泥厂的装卸工,还有半车的水泥等他扛。而一群女子让整个大街生动了起来,她们是洗头城的,工作要从下半夜开始。她们穿得摇曳多姿,吃着炒田螺喝着啤酒,不时地传出打情骂俏声,对面的街角停了几辆三轮车,有的车夫在鼾睡,有的在观察夜宵棚里的客人,他们都沉默着,脸在晃动的灯光中时隐时现。
在时间的镜子前我们看到同一个老人
它坐落在解放路小巷拐弯的地方,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不打算从生活中凸显出来,除了一堆钟表零乱的“滴答”声,一个坐在桌前长年咳嗽的修钟人,维修店有着梦一般的寂静和被人遗忘的淡淡忧伤。店面通常是窄小阴暗,四处弥漫陈旧的气息—破裂的藤椅、油漆剥落的木桌、磨损的放大镜、废弃的纱布。墙上挂满了形态各异的钟表,大的如盘,小的如碟,有猫形熊形的,有葵花形神形的,俨然就是一座时间的仓库。
也像一间简易诊所。那些钟表就是病人,被暂时搁置在一边,它们神态安详,老态龙钟,但仍有轻轻的呻吟。似乎在疑问:“我哪个部位的零部件坏了呢?以至不能回到时间正常的轨道?”修钟人穿一件湛青大褂(允许把它想象成白色大褂的话),把户主的名字贴在钟的背面(像挂号单),按先后顺序把钟挂在墙上(让人想起就诊排队),在工作簿上登记姓名、钟的品牌、维修日期(与医生日志没什么区别)。看得出,修钟人是一个谨慎、不苟言笑的人。他有恰当的忧郁和焦虑的神情,但丝毫掩饰不了从内心显露出来的自信和从容。
他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微微花白,常常在荧光灯下,停下手中的螺丝刀,按住胸部咳嗽,有时是剧烈的,跳荡的,整个房间有老年病弥散的气氛。其实,他的年龄远没那么大。因为缺少阳光的照晒,他的面容白皙如面,皮肤柔软松塌,仍然保持着青春期的某种印记。他是如此充满矛盾和悖论,就像时针走快了,分针却走慢了的钟。他的身体按自己的时间走,而我们却找不出时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