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店的生意比较冷清,但他并不忙于马上就把坏了的钟修好。适度的慵懒反而给人有条不紊的印象。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打瞌睡。收音机是调频的,烟盒一般大,虽然用了多年,但音质仍然悦耳清亮。阳光照在窗上,却照不进房间里,让他获得温暖而又潮湿的感觉。听着,听着,他就靠在藤椅上睡着了—歪斜着脑袋,“咕噜咕噜”轻微的鼾声很是均匀,他的双手搭在小腹上,看起来有些无助和孤单。他通常被一缕阴冷的风唤醒,那时太阳略有些偏西,窗户的投影斑驳绰绰。他沮丧地喃喃自语: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这是一句多义的,含混的,不着边际的话,浑浊,略带伤感。仿佛他还溺于刚刚结束却没有结尾的睡梦中。维修店在这个简短的正午,为一个耽于怀念的人,提供了灰色的道具和暗伤的场景。
以前的钟表维修店是让人迷恋的,是小巷里最热闹的场所,透着青春的热气和欢畅的呼吸,是青春史的扉页。那时,他高中刚刚毕业,把维修店装扮成简易但不乏热烈的俱乐部。他无疑成了女孩暗恋的对象。墙上贴满了艳丽撩人的明星像,留声机里整天播放外国经典歌曲。小巷里爱赶时髦的男女青年,没事就往维修店里涌。尤其是一个叫丽丽的女孩,活泼热情,教大家跳舞。她是一个小学女教师的女儿,脸庞圆圆的,飞翔着霞色,宛如一株向日葵。她扮演着维修店里的偶像角色。这是否意味着,维修店是生活的一个隐喻?她就是一块糖,溶化在水中,让每个人心中荡漾着甜蜜。大家都说他和丽丽是很般配的一对。但两年之后,丽丽嫁给了一个供销社主任的儿子。而另一个肥胖的走路双腿打摆的女人,出人意料地成了他的老婆。他内心的灰暗,直到女儿上学才日渐散淡。有一只命运的手,拨弄人。他懂。现在,他每天早上站在维修店门口,目送骑单车的小孙女,消失在小巷里,去中学读书。与衰老一样,慈祥在他脸上动人地浮现。
他与顾客(也是邻居)建立了长久的温情友谊。他喜爱与客人推心置腹地吐露心扉,谈论与钟表无关的东西,比如生活中的一些细节,病床上一个将死的人疼痛与悲凉,被污染的河水。但有一次,他咆哮地与一个客人争吵了起来。那是一个患失眠症的人,脸色憔悴,头发稀薄,嘴唇暗紫,抱了一座钟,叫他修。他校了校,说,钟是好的。“怎么是好的呢?我以前要六点钟醒,现在二点不到就醒了。我熬不了一个人在家里走来走去。”失眠人说。“但不能怪钟啊!”他气愤地说,“时间怎么可以按你的睡眠去调呢?”那是一场毫无结果的争吵。一件荒唐的事强烈地伤害了他。
现在,生意更加冷清,倒不是因为他缺乏热情,或工作力不从心,而是电视与手机的迅速普及,萎缩了钟表市场。他内心的悲愁不是外人所知的—不是被人淡忘,而是被人抛弃。这与他严谨细致的工作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用砂布把螺丝刀擦得闪闪发亮,抹一滴桐油,戴上单筒的放大镜和白纱手套,像个脑外科大夫。在荧光灯下,他灰暗凝重的背影,呈现出巨大的黑洞。在他的眼中,我们是不同的人,而我们看见的,却是同一个老人。
无人看见的旅途
大巴出了番禺,我就闭上眼睛睡觉。我敢打赌,我不需要睁开眼睛,就能准确说出车到了某某镇。我这么说,并没有夸张自己对那一带有多么熟悉的意思,而是说,从广州到顺德,这长达两个小时的旅途中,我已经寻找不到兴奋点,进入间歇性的疲惫状态。
那两年,南粤大兴公路建设,架立交桥,修高速,拓宽旧公路,到处飞扬粉黄的微尘,遮天蔽日。或许与你坐车的感觉不一样,再远的路程我也不觉得劳累,精神饱满,睁大眼睛搜寻向后跑动的景物,哪怕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这是我喜欢旅行的主要原因之一。
上饶到广州的2093次列车,需运行十九个小时,到站时间是上午临近10点。我去顺德通常坐下午1点的大巴,留下休息和吃饭的时间。广东省汽车站是一栋旧式建筑,巍峨庄严,略带前苏联的厚重建筑风格。但整个汽车站陈旧、阴暗、窄小、低矮,缺乏俯视的气度。售票口就设在走廊的边上,围着一群群的人,有的手里拎着蛇皮袋,有的背着草青色的牛仔包,有的肩上扛着棉被,有的三五成群,用方言说说笑笑,一人买票,几人看护行李,有的孤单一人,手里攒着钱,眼巴巴地盯着窗口。“你去贵阳么?”“你去赣州么?”有几个人就往人群里挤,操低低的外省口音,眼神有些神秘诡异,问身边的旅客,神态像旧时代上海滩的特务。大多数的人对他不理不睬,甚至鄙夷。假如你的眼神在他的脸上稍作停顿,就会被他捕捉。他略带诚恳的笑容暗藏狡猾,说,老乡,我有票,价格还比窗口的便宜。你若搭讪的话,他就把你往外拉,往巷道走。走了几个街口,把票塞到你手里,几番讨价还价,价格便宜了一半,待你找到车上的座位,早有人坐了。一验票,你手里捏的是一张假票,还被人讥笑了一番。
候车大厅围着一排排的护栏,各色人等在排队,站累了的,就坐在行李上。大厅低矮,墙壁上还依稀可见“汪芳,我坐车去珠海了。大东”之类的留言痕迹。地上到处是烟头、方便面盒、食品塑料带、废报纸、矿泉水瓶、小孩的尿渍。你假如也在抽烟,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这时就会冒出一个戴红套的老太太(她像一个有隐身术的神秘人),把面值五元的罚款单塞过来,训责你,“你素质这么差?大众场合抽烟是不道德的。”你若争辩,或道歉,已经晚了,也许会挨来更丢人现眼的训责。“你五元钱交不起?可以,角落有扫把,把整个大厅打扫干净就行了。乡巴佬。”老太太说话有些激动,尽量提高嗓门,她坚定原则的态度不容置疑,一点也不糊涂。真是见多了鬼。
一推开停车场的门,一个莽撞或没有思想准备的人,会有短暂的晕眩感,看不见车,只听到嘈杂的人声—停车场在建筑物的底楼,光线暗淡,只有一盏四十五瓦的灯泡在售货橱窗里亮着。大巴、中巴,晃动的脸,慢慢从近处浮出来,像落潮时浮出水面的礁石。停车场仿佛被一张黑色的网罩着,透着压抑、惘然、焦灼的气息,空气中浸淫着汗味、烂苹果味、尿臊味、脂粉味、汽油味。
我坐在大巴上,兴奋盘踞在心头,不是因为旅途的终点更近,而是一路上还有陌生的风光等待我。车上坐满了旅客,而出发的钟点还没到,大家有些烦躁和焦虑,有的站起又坐下,有的在车厢里来回走动,有的把头伸出窗外探头探脑,有的在告别,而看报的人突然蹦出座位,狠狠地骂道:“贪官怎么跟苍蝇一样,打也打不完,某某省的副省长被抓。他妈的,就知道搞女人。”行李架上堆满了时鲜水果、旅行包、蛇皮袋。一号座位的上方有一行喷漆字“当心小偷,看好行李”。小贩在车门口声韵悦耳地叫卖:“矿泉水伍块钱一瓶、麻粿一块钱一个。”我下车买了一瓶。小贩用油腻的手拉住我,说:“要黄色杂志么?很便宜。”他的语气和眼神带有诡秘的色彩。
我对这样的车站抱有浓厚的喜爱。它就是不加装饰的生活本身,流淌着世俗的、物质的光泽。车站是命运的归宿点,也是出发点。人只是一辆疲于奔跑的车,在路上耗尽韶华。
大巴就像一只休憩的豹,随时准备跃身奔跑。
出了番禺,高层和连片的建筑迅速减少,葱绿的色块板结在公路两边—大片大片的苗木培植基地让我多少对“田园”一词感到失望,没有稻子、油菜、麦子之类故园植物的影子,就连石榴、橘树、柚子树、夹竹桃也都是盆景栽培,袖珍、美观,而缺乏玉树临风、生机勃勃的英姿。顺德作为南方最大的花卉基地,名不虚传,而我被沮丧的情绪破坏得有些伤感。在我的旅途经验里,坐车能最大视觉地收获山川的层次美,整个旅途简直是一餐视觉盛宴,一边品尝一边回味,丘陵、田野、河流、树木呈现不同的色调和线条。而眼前的景色是平面的,浮动的,像一层泡沫,失去了自然性和根植性。在上世纪90年代末期,在这条路上我至少跑过了二十多次,丝毫没有改变我这根深蒂固的印象。
我喜欢一个人去旅行,穿大大的运动鞋和牛仔服,留一些胡子,满脸风尘,做一个短期的浪子,多一些放纵肆意。在我短暂、压抑、略带悲情的青春里,是弥足珍贵的,充满了浪漫的情调。在路上,如果出现意料之外的艳遇,会使整个旅途更加美好。也是很多旅人所期望的。可是从没在我的旅途中出现过,这或许与我不善言辞、长相丑陋有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热衷于奔跑,在一条景色单调、缺乏动感的路上。既不探望朋友,又无美景观赏。可能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在一个地方呆得发霉了,就想出去走走,正好吃了中午饭,就买了一张不需要久等的火车票,它正好去广州。我又不热爱城市,就坐车去乡下转转,顺德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在旅途中,我有一种飘荡的感觉,渐渐生出翅膀。那是飞翔的开始。是的,我不需要目的,只要短暂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