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是一个神谕般的名词。在两年前,央视一套23﹕15分播出的“发现之旅湖怪之谜”专题片,我一集不落地看得心生向往。我开始搜索有关喀纳斯湖的资料,阅读有关它的一切文字和图像。假如世界上只允许我去一个地方的话,我只选择喀纳斯。23日中午,我们到了喀纳斯。区间大巴上,气氛热烈起来,导游是个汉族女孩,给大家介绍喀纳斯的景物。导游词写得很煽情,而导游的解说确是冷冰冰的,缺乏真挚的情感。我有些失望—对于工作而言,美也会让人乏味,比如这个脸上布满雀斑的导游。其实,身处这片神秘的山野,我们理应保持沉默的。白桦林金色如洗,雪杉墨绿成团,花揪树如火。喀尔齐斯河或湍急如飞,或沉静如镜,深碧,浓郁。斑斓的山色投影在河水中,恍若仙境,让人怀疑,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色彩在这里交织,渲染;人声在这里弥散,隐匿。交错的、滑动的山峦,它的弧线令人迷乱。峡谷有山岚漂浮,乳白色。山间微雨,雨不是滴下来的,而是一粒粒地铺洒,林间、公路上,脆脆的雨声如鸣。在微雨中,所有的色彩化为一片汪洋。
在吐鲁番,颜色却是滂沱的。整个城市是一个葡萄园,远看是弥眼的深绿,近看是暗紫。在市郊的交河故城,却是驳杂的土黄色。高昌回鹘国的国都,湮没在一片漫漫黄沙之中。土丘高悬,嶙峋,一个强大的西域古国埋在时间的废墟之中。土黄色,死亡的原色,时间的原色。
在北疆,我们需要用另一种尺度去解读时间:即使死亡也不腐朽。丝绒般的,脸庞般的,广辽,沉寂,垂直,时间像阿尔泰的大雪一样纷飞,在眼睑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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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我、徐勇、傅金发—坐在上饶师范上饶县分校低矮的山冈上,交谈着诗歌。始于1988年的下半年,我们进入了这个宿命般的未知世界。是的,未知、预知、信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在徐勇的诗集《靠近》中读到。那时的校园是冷寂和荒凉的,上饶县城也如此。徐勇是八六级四班的,我是八六级一班,傅金发是八七级二班。之前我并不认识他。我班主任张炳福老师在班会上说,四班有一个叫徐勇的,前天又在《江西妇女之声报》发表了一首诗,我们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人才呢?他说话时的手势略有夸张,衣襟上沾满粉笔灰,穿一件老式中山装,纽扣把脖子扣得死死的。他是我班主任兼政治老师。1988年初秋,由我的语文老师皮晓瑶牵头,成立了《飞鸥》文学社,我任社长,徐勇任主编。我们漫长的友谊由此开始。
在校时,徐勇已经在外地报刊发表了很多作品,在《星火》《江西青年报》“春泥”副刊等推出过组诗,《散文选刊》也有作品选载。谁都不会否认,他在整个上饶师范的影响,无人可及。用当时江西有名的乡土诗人郑渭波的话说,徐勇成为优秀的诗人,指日可待。而我还是停留在练习册的阶段。我们似乎有挥霍不完的激情。我不爱诗歌,整天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小说故事里。除了语文,已经没有其他课目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把上课的时间都放在写小说上,每天几千字。徐勇也是“每日一诗”。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端着搪瓷碗,坐在教学楼旁边的岩石上,我读他的诗,他读我的小说。1989年5月,上饶县传统的诗歌节日“谷雨诗会”之后的半个月,徐勇邀请郑渭波给我们作诗歌讲座。郑渭波穿一件黑色西服,头发光溜。他的讲座激情四溢,唾沫飞溅,很有煽动力,是一次极其成功的讲座—我放弃了小说的路子,与他们一起在诗歌的道路上狂奔。
上饶师范有上饶县分校、玉山分校、广丰分校,总校在上饶市崭岭头。上个世纪80年代末,也是师范办学的巅峰时期。我们似乎不满足于在自己学校的“冲冲杀杀”,与总校的同届同学萧穷、邓飞、丁智、尤慧,创办“信江”诗社,社长是邓飞。到了星期天,我和徐勇、傅金发,去总校玩。邓飞坐在教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稿纸压在课桌上,烟抽了半包,诗还没写出一句。
我们去茅家岭烈士陵园,去东岳庙,去信江下游的河滩,一路游玩。我们还举办全国诗歌征文。萧穷在广丰实习,星期六返校,用麻袋到收发室收信件。那是我们人生最美妙的时光,虽然是那般的短暂。
1989年初夏,我们毕业。我分在上饶县郑坊乡西山中学,徐勇分在上饶县尊桥乡中心小学。我们一南一北。我们一直以书信的形式,频繁密切地联系,相互交流作品。1990年元旦,我一个人坐了一天的公交车,去他家看他。我仍然记得那天的情景。他家是一栋砖瓦房,前面有一个院子。我到他家时,已是傍晚,落日磅礴,葱郁的丘陵绵绵,黛色如眉,天边是滚滚晚霞。我们吃过晚饭,站在另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看《楚留香之鹦鹉传奇》。
1990夏,因偶然的际遇,徐勇借调到上饶县教育局上班。我是一个误人子弟的教师,不爱教书,我每个月都要去县城,找徐勇玩,有时玩一个星期,荒废了学生的课程。1991年正月,由于时任上饶县文联主席的汪淦泉的努力,我得以借调到文联上班。我没有钱租房,就同徐勇搭铺,一并住在教育局内部招待所,直到徐勇结婚。招待所有一个内部食堂,11点半,教育局办公室电话会响,徐勇没有接听也知道是我的。我经常是口袋里分文全无,到他那儿蹭饭吃。
那几年是上饶县诗歌兴盛时期,队伍庞大,有郑渭波、纪辉剑、郑发贵、吴祎华、谢克忠、郑一平,写散文的有曹绍炉、詹飞鹏、丁元军,而上饶地区的诗歌群落也是江西实力最强的,有桂向明、孙家林、汪峰和萧穷,以及南昌的紫薇。我和徐勇的努力,也是可想而知的。1991年10月号的《星火》推出“江西青年诗人作品专号”,上饶县有四位诗人登台亮相,徐勇的组诗《与阳光的声音相遇在幽林》在重要位置刊出,这是他第一次展示自己不凡的整体实力。
徐勇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但已经引起江西诗歌界的关注。郑渭波还没有结婚,我和徐勇作为他的关门弟子,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混来混去,也算是一种诗歌学习。在我们这群人中,徐勇的灵气是最足的。这首《或许与登楼无关》即使在今天读来,仍然不失为好诗。在那个时候,他就提倡诗歌相对意义的口语化。他有自己的诗歌美学:节奏舒缓、疏朗,主体意象具有象征性,主张诗歌的音乐美,诗意与哲思交织。他的诗歌亦如他的个性:缜密,情绪淡远而不浓郁;严谨,锋芒深藏而不肆意。所以,你在他的诗歌里,听不到破空之声,也感受不到隔墙之力。他是一种绵里藏针。那短短几年,他在《诗刊》《诗歌报月刊》等二十余家刊物,发表了大量的作品。我作为亦步亦趋者,也有诗歌作品在《人民文学》《诗刊》刊出。
树林,河滩,春天的油菜地,廖家周围的山冈,我们都一一踏遍。我们走过的路上,都有鲜花盛开。
我们的写作并不寂寞,赣州的三子、圻子、龙天也会特意来玩。尤其是铅山的汪峰,德兴的萧穷,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沉寂的日子显得异样的喧哗,我们挤在简易招待里,喝着劣质酒,纵论诗歌。我们澎湃的青春,像亿万吨的信江河水,滔滔不绝。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三年多。1994年10月,我调往上饶日报社工作。我的主要精力是挣钱和写诗,用萧穷的话概括,是“右手写诗左手挣钱”。我钱没挣到一分却有一身铜臭味。徐勇也沉寂了下来—他的小女已经出生,他完完全全成了模范丈夫、模范爸爸,买菜、烧饭、哄小孩,偶尔外出挣点小钱。
之后,上饶诗歌遭遇多年的沉寂,除了紫薇和汪峰在外“摇旗呐喊”,大家仿佛一夜之间散失在茫茫的人群。
2001年3月号的《诗刊》,出人意料地推出徐勇的组诗《欲飞的七行》八首,这是一组风格鲜明、个性彰显、澄明浑厚的探索诗。他为这些诗歌已经足足准备了六年。这六年,徐勇一直在研究新诗与教育的关系,倡导构建《新诗教育学》。他的研究成果引起教育部、江西省教育厅的重视。他阅读的中外新诗不下万首。这些诗歌对他的哺育如春雨浇灌大地。他的诗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比如他的七行诗系列。
七行诗形式简约,结构衡称,节奏明快,激情四射。有诗歌研究者说,徐勇的七行诗,在形式上,是新诗的一种突破,看起来像一只飞翔的鸟。其实他七行诗的内容,同样发人深省,有痛,有生命的厚重感。布局与行文相当简单,看似笨拙,但诗质纯净、张弛得体,始终充盈一种俯瞰大地的气度。这与他追求“空灵而充实、简洁而高蹈、质朴而旷达”的诗风相符。
一发而不可收。徐勇持续在《诗刊》等重要刊物推出重要作品,界内的影响也日益扩大,许多作品被收入重要选本,也屡屡获奖。当然,这是世俗的荣誉。重要的是,他的写作已经进入日常写作,作品日趋成熟,呈抛物线的上升阶段。
而我的诗歌写作以溃败告终。2002年,我开始散文写作。
在这几年,徐勇始终没有停留自己探索者的脚步,繁忙的工作之余,“产量”惊人,约有四百余首新诗诞生。这么高的“产量”,在江西都是少有的。网络的迅时性,使整个诗歌写作,进入复制和口水的时代,泥沙俱下,气势恢宏,却很难读到一首好诗,更少有让人心痛,让人难以入眠的作品。这使我不免怀念那个手写体时代,温暖、含情脉脉、余音袅袅。但我们是不可能改变时代的。而徐勇依然保持着手写体时代的姿势:沉默、坚韧。他的诗风也一变再变。
他越来越注重诗歌的意味。徐勇从日常生活的场景中,发现诗歌的价值。这种价值使得他的重心向下,不会漂浮。或者说,他把诗歌源头放置在日常生活中,而不是冥想,使诗歌生长出根须。
纵观徐勇的诗歌写作,给我的感觉是,才华有余,草根不足。我想,溢美之词可以不必复述。在当代,任何一种文本的写作,当下性是极其重要的。所谓草根,就是相对于外来技术,它是本土技术;相对于外来文化,它是本土文化;相对于学院姿势,它是民间姿势;相对于凌空高蹈,它是伏地生长。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创作理念,方向也大可不必相同。但是,我以为,他创作的根系越发达,他的作品就越叶繁枝茂。一个作家,或一个诗人,他既要有强大的创作能力,也要有保护创作能力的能力。这样说,草根性就显得尤为重要。
2006年10月,徐勇把多年的创作成果,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梳理,整理出一部诗集《靠近》。于我而言,是一件极其高兴的事情。我阅读这部诗集,是一次愉快的时间旅行,是一次对我们友谊的温习。他的行程和我的行程,是多么的相似。我有理由说,我们都是同样的幸福,因为文字,我们无比温暖;因为文字,我们也彼此更加靠近,仿佛是前世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