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碎片
弧形的地平线,烙铁般的落日,渐渐漂白的光晕,我记住了这个北疆的黄昏,天空悬浮在牧羊人的额头之上。2007年9月24日,从布尔津经北屯到乌鲁木齐,八百公里的天空在新疆野马驯养研究中心,凝结成苜蓿叶上的露水。博格达雪峰傲然在云海之中。北疆,神秘的黄昏沉默不语。天边有马群,但我们看不到天边,那里是神的居所。飘来的云朵有我江南的色彩(我坐在喀纳斯的旅游大巴上,我突然想起我的妻子和儿女),棉絮般的、荡漾的、花白鬓发的双亲般的云朵。
诵辞里的黄昏,有牧羊人歌曲里的邈远,星辰一颗颗地爆出来。冰凉的苍穹,内心般旷阔的秋日苍茫,巨大的灰铅色犹如泥浆喷射。我看见大地的双肩有沉沉的风滑过,有永不消逝的时间驻足。(陕西诗人尚飞鹏在飞驰的大巴上,唱道:“……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开放的花蕊,你怎么也流泪。如果你也是心儿碎,陪你喝一杯……”他是个小提琴手。他说,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是道别。他的声音沙哑、浑厚、低沉、有破碎感)而在这渐浓的夜色里,即使是道别,也不会伤感,因为悲伤是难以察觉的—握手是那般温暖,拥抱也是那般温暖—是的,一切都那样微不足道。
之前一天的贾登峪,黄昏呈漏斗形,云层如冻土,一块块地板结。气温零下2℃。仿佛被水洗刷了的树林和草地,冷瑟,肃穆,骑马回帐篷的牧民被缩小在移动的黑点中。栗色的、淡褐色的、灰白色的、深绿色的、炭火色的。那是草滩,那是羊群,那是白桦林,那是孤单的马,那是在时间深处游走的人。我穿一件针织衫,站在宾馆的台阶上发呆。风从头上盖下来,黄昏也盖下来。大地如此寂静,所有的声音被吸附在稀薄的空气里。四斤羊肉、一盘包菜、一条哲罗鲑(哲罗鲑,英文名:Taimen,Huchen。濒危等级:易危。亲鱼有埋卵和护巢的习性,产卵后大量死亡,尤以雄鱼为甚。觅食时间多在日出前和日落后,由深水游至浅水岸边捕食其他鱼类和水中活动的蛇、蛙、鼠类和水鸟等)。我、晓君、江子、向东、阿袁、陈蔚文,坐在夜宵摊上吃晚餐。四十五瓦的灯泡在摇晃。时间是一封迟复的信函。夜晚稀薄,甚至透明,像喀尔齐斯河细碎的浪花。
阿尔泰在望。阳光像渐息的炉火。22日,乌鲁木齐—石河子—克拉玛依—乌尔禾—布尔津(布尔津位于阿勒泰山脉西南麓,准噶尔盆地北沿,总面积10540.3平方公里,总人口6.8万人)。交错的河汊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它浑身碧绿的鳞片显得多么安静。水草枯黄,漫漫无边。油柴柳披着淡黄色长衣,迎风飘飘。白杨把屋舍遮掩起来,使布尔津城看起来像座传说中的迷宫,与瓦蓝天空辉映的,是布尔津河,静默、洁净—假如我们轻轻咳嗽,一定会破碎它的水面。荒漠把山脉推向远方,起伏,被云雾笼罩。
这是我所遇见的最美丽的县城—布尔津。郊外的冷杉墨绿绿的一片。天空是霞红色,空气也是霞红色。街上人影稀落。银泰酒店白金色的外墙印着宽阔天空的倒影,银亮、灼眼—巨大的空间在这里缩小为一面铜镜,高悬,照见阿尔泰冷峭的额头,永不腐朽。夜风微凉,风不是从远处刮来,而是从树叶上掉下来的:细腻,游滑,如秋露扑打脸颊。
高旷。苍茫。游隼眼里的橘黄色乡愁。凌晨雨滴浸透的荒丘,铁锈一般迷人。一个异乡人若在这里荒老,必然是幸福的。
应新疆建设兵团文联的邀请,我随江西作家代表团于9月19日至25日访问新疆,参加“新边塞诗歌节”。访问地点有乌鲁木齐、吐鲁番、石河子、喀纳斯。南昌飞往乌鲁木齐,飞行时间4小时。之前,我对新疆的了解仅仅是停留在一些名词上。新疆完全被这些名词符号化了。我愿意书写这些名词:
哈密瓜。葡萄。香梨。
烤全羊。手抓饭。大盘鸡。
一万亩连片的棉花地。
西北狼。汗血宝马。蒙古野马。藏野驴。哲罗鲑。四爪陆龟。雪豹。白肩雕。新疆北鲵。塔里木兔。藏羚。
天山(长约2500公里,宽约250—300公里,平均海拔约5000米,最高峰海拔为7435.3米)。额尔齐斯河(我国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河流,源出阿尔泰山西南坡,流入哈萨克斯坦境内斋桑湖,经俄罗斯的鄂毕湖注入北冰洋,全长2969千米)。塔克拉玛干沙漠(位于塔里木盆地中心,东西长约1000公里,南北宽约400公里,面积33.76平方公里,仅次于非洲撒哈拉大沙漠,是世界第二大沙漠)。博斯腾湖(中国最大内陆淡水湖,水域面积1600多平方公里,东西长55公里,南北宽约25公里)。
坎儿井。和田玉。白桦林。
罗布泊。天池。火焰山。达坂城。喀纳斯湖。魔鬼城。
塔城野巴旦杏。巩留野核桃。小叶白蜡。天山雪莲。
肉苁蓉。冬虫夏草。
香妃。边塞诗。《达坂城的姑娘》。
戈壁之城石河子。塞上江南伊犁。
《古兰经》。西域十六国。
大眼睛的维吾尔姑娘。图瓦人。
“欢迎大家来到新疆。我姓李。你们叫我李导游吧。”在机场开往乌鲁木齐的旅游大巴上,李导游清瘦的面影淹没在一群异乡人巨大的阴影里。她说,“我很高兴为你们服务。我们的线路是这样安排的,明天……。”她穿一条牛仔裤,露出苹果蒂一样的肚脐眼。她向日葵般,高,瘦。她的鼻梁略窄,似乎患有轻微的鼻炎,以至于她的声调与风沙吹过相似。她说:“新疆土地面积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约占全国面积的六分之一,是我国面积最大的一个省区。所以你们的旅途会很劳累。新疆年平均气温一至十摄氏度,南疆较干旱,年降水量只有一百至五百毫米。”她手上的话筒不时地传出“呜呜呜”的声音。她又说:“乌鲁木齐是离海洋最远的省会城市,与内地相比,我们这里有两个小时的时差。”窗外掠过楼房,掠过不易察觉的金黄的脸庞。正午两点。一群异乡人有些恍惚,仿佛还没有从江南丘陵般的梦境中醒来。“新疆人是好客的。新疆姑娘是美丽的,能歌善舞。”李导游说,“市区已经到了,我们现在经过的地方叫小西门,前面还有一个大西门。我们晚上居住的酒店是谷丰大酒店。”她的脸一会儿阴暗,一会儿明亮,像时差在她脸上摇晃、更替。巨大的新疆在她石榴般的牙齿间降临。
深夜的乌鲁木齐市街头,时间是墨黑色,液体。啤酒冒出青草的味道。在五一路街头,弥散烤羊肉的炭火香气。“就是汽油,我也要把这一杯喝下去。”一个年轻女子手拿扎啤,说。她穿一件黑色短袖圆领衫,另一只手撑着桌子。与她一米远的人行道上,一个头戴毡帽的有密密胡楂的青年男子,醉卧街头。手抓羊肉三十八元每份。烤羊肝三元一串。水煮羊内脏六元一碗。
水泥建筑犹如陡峭的悬崖,青色的风从上面倾泻下来,哗哗哗。
从北屯到乌鲁木齐,公路在狂奔。漆黑的公路泛着油亮的光泽。荒丘在奔跑,戈壁在奔跑,草泽在奔跑,只有天空静止不动。晓君说:“寂寞公路”。比眼前公路更漫长的,或许只有时间了,我们都那么急匆忙地赶赴我们所约定的地点。我们仿佛不是在公路上奔走,而是骑在时间的马背上奔跑。一万年前的模样还是现在这样的—风还是一万年前的风,砂石还是一万年前的砂石,草根还是一万年前的草根—唯一不同的就是这条没有尽头的公路。冷铁一般的公路,是一把丢失的铡刀。天空浑圆,高深,它的蔚蓝色让人想哭。整整一天,我看着车窗外的天空,“怀抱”一词在我脑中不断闪现。天空把大地抱在怀里,大地把我们抱在怀里。天空是那样的大气磅礴,我们小小的忧伤是那样的幸福。公路,我们,星辰,浅浅的呼吸,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
看到了两个墓群,一个在乌尔禾,一个在北屯。或许,在我们生存的大地上,新疆墓茔是最为稀少的地区之一。在乌尔禾的戈壁上,稀落的墓群跳进我的视野时,我被它的荒寥所撼动。方圆几十平方公里没有人烟,怎么会有墓群呢?在北屯,也是这样。墓群,并没有让我想到死亡,而是生存、战争。墓茔上长满枯黄的杂草,坟头扁塌,就连墓碑也没有。每一个埋葬在这里的人,都会有一部自己艰难生动的生存史。人和荒草并没有区别,都一样的自生自灭,被时间之刀所收割。我想起周涛诗人在诗歌节研讨会的发言:新边塞诗是言志的,是生存的需要。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只是生存,而是一种斗争。
单纯的、胶着的、灼眼的颜色。颜色在北疆幻灯片一样变幻:戈壁滩是麻黑;喀纳斯湖是深碧;柴窝堡湖是瓦蓝;布尔津荒漠是草黄;石河子棉田是紫绿;克拉玛依是浅灰;博格达峰是银白;天池是蓝黑。陈蔚文说,画油画要到新疆来,这里的色彩太丰富,太强烈了。
20日下午,我们到了天池,博格达雪峰兀立在眼前。雪峰显得孤傲,层层向上堆叠,耸入云天。在夕光的映照下,雪峰的银白变得金碧辉煌,与一万米高空下看到的灰白,像多镀了一层金水。天池静静地躺在山谷的怀抱里,像一个脱俗的维吾尔姑娘。蓝黑色肆意地铺开,与椭圆形的天空融为一体。冷杉苍翠,山峦披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