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纸的
早上七点,在肯德基店门口,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在卖报纸。她坐在肯德基店窗前的台阶上,用一个枕头垫着屁股,穿厚厚的棉袄,双手抱着自己的身子,嘴里吸一根纸烟,烟灰一撮一撮地落在膝盖上。棉袄没有外罩,衣领翻出黄黄的棉絮,蚕豆大的黑纽扣有三种色线扎在扣眼里。她的膝前摆着《环球时报》《参考消息》《羊城晚报》《江南都市报》。
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天气转冷,这两天突然降温,凌晨时分,“噗噗噗”,下起了小颗粒的雪籽。我送女儿上学,准备为女儿买一份肯德基套餐。我穿一件意大利的羊毛大披风,头缩在宽大的衣领里,拐过百货大楼的大门,看见了这个卖报纸的老人。天色还没有明朗,浑浊,地上的雪籽有的已经溶化,有的还耸起绒毛一样的小尖角。我的爱人还在睡觉,空调“呼啦啦”地开着。我的女儿像个粽子,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和眼睛。我拉着女儿的手,问:“吃大套餐还是小套餐。”
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一个卖报纸的老人,而是一团影子,一个有花白头发的头,几摞报纸。报纸被风“哗哗哗”地翻动,头发悬浮在空气中。烟头在嘴的部位突然红起来,又暗下去,又红起来,烟扩散开来,混合到灰色的空气里。烟头红的时候,伴随“咝咝咝”的声音。
店里黄黄的灯光映照在街上,但没有映照到老人身上—老人坐在窗户底下,光线强烈的反差使老人看起来像一个笨重的垃圾桶。我走过去买了四份报纸。老人从袖筒里抽出一只手,挪了一下屁股,翻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三分之一袋硬币,和几张一块、五块、十块的纸币。老人找了三个一块的硬币给我,我拿在手上,硬币还有点热乎乎。她的脸是霜的颜色,宽阔,皲裂,颧骨有些凸。她的嘴唇干焦,有几块皮屑似乎要脱落下来。老人找零钱的时候,看了三次我的钱,数了两次硬币。她的手细长,关节骨像算盘子,一层波浪一样的皱褶盖在手背上。她用手来来回回地蹭了几下脸,手边蹭边放到嘴巴里呵气,又放进袖筒里。
女儿坐在店里吃东西,左手拿鸡翅,右手拿牛奶。在店里吃东西的人不多,大多是父母陪着小孩,父母不吃,看着小孩吃。有几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喝饮料,喝完了也不走。店里开着暖烘烘的空调,灯光透亮。服务员穿着水蓝色的短袖工作服,微笑地接待客人。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开门出去了,站在窗户边,老人站了起来。我看到老人手上抱着报纸,背有些弓,嘴巴不断地嚅动。年轻人用手指着老人的头。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老人离开台阶,年轻人进了店里。老人在街上站了几分钟,又重新回到窗户底下。
天下起了小朵朵的雪花。街上的人也陆陆续续多起来。
捡易拉罐的
市人民医院门口有一个埠头,水泥台阶深入水中,一级一个平台,无论是涨水季节还是枯水季节,傍晚总有几个爱钓鱼的人站在这个平台上放钩,钓上来的鱼不大,大部分都是一两左右的鲫鱼。中午我从市人民医院探望一个朋友出来,看到一个秃头的老人趴在台阶上,捡一个漂浮在水面的易拉罐。老人光着脚,穿一件三轮车夫的短袖黄马褂,马褂的背上印着“××地板”的红油漆字。老人的身边放着一个蛇皮袋。我站在河堤的围栏边,看了四五分钟,老人还没有把易拉罐捡上来。我走了下去,拉住老人的手,说,你这样捡河里的漂浮物,很危险的,一不小心会滑进河里去。老人说,我知道很危险,但又有什么办法,看见易拉罐怎么舍得不捡呢。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对河水说的。
水泥平台从河堤延伸出去,水在这里形成了回流。我找来一根木棍,递给老人,说,用木棍把易拉罐划过来。老人一只脚翘起来,另一只脚被我按住。他左手撑住台阶,右手用木棍划易拉罐。木棍短了一截,够不着,易拉罐在水里打转。老人喘着粗气,脊背有节奏地起伏,左手由于吃力时间过长,有些颤抖。我说,老人家,你坐起来休息一下,我有办法啦。老人说,你也是一个好玩的人,帮我这样一个老头捡易拉罐。
这时候我才看清老人的脸:瘦而长,有一个个像豆腐泡一样的疙瘩,刚毅,眼睛有一股寒气。我给了老人一根烟,自己也抽了一根。我说,你不要捡河里的东西,你手脚没有我们年轻人灵便,容易出事,不如多翻几个垃圾桶。老人说,步行街的垃圾桶一天至少要被人翻几十次,哪轮得到我翻出东西。我说,那你第二次出来,可以带一个捞鱼的网兜,会方便一些。其实老人也不算老,大概刚六十出头吧,但看起来会显得更老一些。
我脱下汗衫,在木棍上绑了一个结,说,我来捡,你拉住我的手,这样就不危险啦。我坐在台阶上,双脚伸进水里,身子前倾,手拿木棍,用汗衫把易拉罐裹了过来。这是一个百事可乐易拉罐,可能是上游漂下来的,也可能是昨天钓鱼人随手扔掉的。老人拿起易拉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然后放在台阶上,“乓乓”右脚用力踩,易拉罐都扁平了,他还不肯移开自己的脚。
杀鸽子的
他坐在竹椅子上,身子往后仰着,双脚拉开,似睡非睡地耷拉着眼皮。他的脸像块柚子皮,枯黄色、干燥。仿佛他的脸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梦境,浑浊、阴冷。“杀鸽子啦!”有人吆喝一声,他马上站起来,从对面的店铺屋檐下提一个开水瓶过来,把一小碗开水倒进一个旧油漆桶里。杀一只鸽子一块钱,他说。他眯起眼睛看人。他微笑时,嘴角往两边拉开,成三角形,露出黄黄的牙齿,一块白色的牙龈也露出来。他微笑的样子让人很难受。
椅子的靠背断了一根竖档,横档与两根斜档之间用麻绳一圈圈地包扎着。他站起的瞬间,椅子“呀呀呀”响几声。他脚上的黄牛皮大头鞋沾着鸽子的绒毛。他接过客人手中的鸽子,用食指和中指钳住鸽子的脖子,甩动一下,鸽子的翅膀迅速张开,收拢,又慢慢张开,缓缓收拢,细小的脚伸直,脚爪形成一个弯钩。他把鸽子放进旧油漆桶里,用盖子封好,双手抱紧,使劲地晃,晃,晃。桶里发出沉闷的声音,像一股泥浆。他从桶里取出鸽子,双手抓紧,两个大拇指滚过鸽背,鸽毛成片地连根拔起。似乎滚过鸽背的不是大拇指,而是一架推土机。
我每次买菜都要从这个老人身边经过。他坐在进菜场的路口。一把椅子,一个红色塑料外壳的开水瓶,一个白色的五升旧油漆桶,一把大剪刀。我在白鸥园住了六年,也看他杀鸽子六年。他穿一件褪色的卡布中山装,夏天单穿,秋天作外套,冬天外加一个旧的军用大衣。我不知道他有几件这样的衣服。他不卖鸽子,只负责杀鸽子。杀一只鸽子一块钱。只要手中没有忙着活儿,他便耷拉着眼皮,即使和身边卖菜的伙伴说话,他也不会改变坐姿和睁开眼睛。他的鬓发全白了,头发稀疏,脑门光了一块,看起来像屋顶开了一个天窗。
可能他是一个对鸽子有无比仇恨的人,也可能没有。或许生活比仇恨更重要,这是我给他选择杀鸽为生的理由。
摆水果摊的
我没有看过比这个更简易的水果摊—两个大竹篮一根扁担,扁担放在地上当板凳用。竹篮里有两种水果,一种是干果,一种是浆果。干果一般是核桃,或红枣,浆果一般是桃、梨、柑橘,或草莓。她的水果摊摆在我家楼下的楼道口。她来这里有好几年了,我上下班看到她,会点一下头。我叫她婆婆。有几次我抱小孩回家,婆婆拉住我,说:“你的小孩真漂亮,我想抱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把柑橘塞进我小孩的口袋里。我说小孩还没有牙齿呢,谢谢你。我说了几句客气话就上楼了。她站在楼道口,手不自然地摆弄着衣角。
婆婆背靠服装店的门墙,坐在扁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头微微仰着,眼睛露出一条粗粗的缝隙。很多时候她是在打瞌睡,双手环抱着,头埋在臂弯里,斑白的头发像油桐树的根须盘踞。差不多我每次中午下班回家,看见她手里拿着两个馒头,其中一个已经啃掉了一半,篮子里的水果比早晨浅下去三分之一。有一天傍晚,我看见她篮子的柑橘还是满满的,我说,婆婆,我买五斤柑橘,多少钱一斤呵。她放下手中的铝饭盒,慌忙站起来,说,两块三,别人都两块五呢。我说,那就两块五吧。饭盒里还有半盒饭,三个煎辣椒和几片咸肉。我说,你的饭是家人送来的吧。她说,是早晨带来的,放在快餐店里热一下就可以吃。她称好了橘子,又从篮子里抓了两个上来,塞进食品袋里。
有时候她也挑着篮子,在白鸥园和大菜场一带转来转去,穿一件紫色的棉袄,吆喝:柑橘好甜啊。她脚上的解放鞋有些发白,大脚趾的部位各有一个小洞,鞋帮有些开裂,走路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大概是上个星期三中午吧,我去上班,看见她和正对面卖红薯的妇女打架。我刚下楼道,听到婆婆骂卖红薯的中年妇女,说:“你在这里卖烤红薯,还会有谁买我的柿子饼?你不走,我就砸你的烤炉。”中年妇女手里拿着铁钳,鼓起腮帮,嘴唇不断地抖动,说,你试试看,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太婆还想砸我的饭碗。婆婆抽起扁担砸向烤炉,烤炉腾起火星似的烟尘,几个烤熟的红薯被砸烂。中年妇女把铁钳甩过去,砸在婆婆的脸上,说,你个老鳖壳,我要把你这块鳖壳打烂。说完,她就冲上去,把婆婆的水果篮一脚踢翻。婆婆抱住她的腰,用头顶着她的胸,她的脚一失力,往后一倒,撞在烤炉上,同烤炉一起,摔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