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黄晓英的追悼会上,工会主席蒋阿姨念的追悼词就是陈建民写的。这是工会交给陈建民的任务。全厂职工都知道平时黄晓英欢喜陈建民,一提起陈建民来总是赞不绝口,满脸是笑。这一点陈建民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黄晓英的死对他打击最大。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拿起笔来写悼词,黄晓英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是含着眼泪把悼词写完的。当他写到“……黄厂长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但她给我们留下的精神财富,我们一辈子都享用不尽!她用最朴素的语言,教会我们一个起码的做人道理,那就是无论在什么样的恶劣环境下,我们都要挺起胸膛、勇往直前……”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陈建民给黄晓英的悼词终于写好了。就在前几天,那个长的瘦小的黄晓英还带着他走访了几个厂,是她把自己带入了一个新的环境。她对那几个厂、那些打交道的人都非常熟悉。她把自己带到第一家厂,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而第二家厂又是如此艰难,她想树立我办事情的信心,又让自己去独立面对那件棘手的对手,她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在小工厂的这段日子里,他所见到的黄晓英每天都是乐呵呵的,见到谁都很客气,从来没有见她对谁发过火,可工人们见到她总有一种敬畏,一种尊敬。因为她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厂,维持着全厂一百多人的生活。可就是这样的人却被一场车祸夺走了宝贵的生命。他反复的问自己,要是自己不那么任性,要是那天不去红星电器厂,我会不会劝阻黄晓英别去街道的领导那里请示了,就为那件一千多块钱的皮大衣,不值。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陈建民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回想到小工厂的这段日子,有甜蜜的回忆,也有痛苦和委屈,甜酸苦辣的滋味他都尝过。此刻,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望着家人还在酣睡,他克制住了。
黄晓英死后,工会主席蒋阿姨当了厂长。
蒋阿姨在工作上虽然兢兢业业,但她长期以来一直主持工会工作,对厂里的生产业务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更谈不上经营管理了。
有一次蒋阿姨焦急的找到倪红霞,跟她说:“小倪,出事情了”
倪红霞吓了一跳,问她:“蒋阿姨,出啥事情啦?”
蒋阿姨说:“刚才郭卫海跑来找我,说他们喷涂车间的油漆用错了型号,一万多只电表壳子全都喷错了油漆,全都报废了,怎么办呐?”
倪红霞说:“蒋阿姨,这种技术问题其实我也不太懂,我劝你还是去找陈建民吧。”
于是蒋阿姨找到了陈建民,把这件事跟一说。
陈建民说:“蒋阿姨,您先别急,我陪您一起看看去。”
他们来到喷涂车间,见车间里乌烟瘴气,电表壳扔的满地都是,地上一片狼藉。
郭卫海迎上前来,对蒋阿姨说:“蒋阿姨,你看看,东西全都在这儿,怎么办?”
陈建民说:“怎么办?这件事要问你了,你这个车间主任是怎么当的?”
郭卫海把眼一瞪,说:“你算老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陈建民说:“我是这个厂里的一份子,就凭这个,我就有说话的份!”
郭卫海说:“你说你有份,好,我问你,情况出在这儿了,你说咋办?”
陈建民问他说:“郭主任,我问你,你们这儿的油漆味为啥这么浓,工人在这种环境下怎么干活?”
郭卫海说:“拔风管坏了,怎么的?这种问题也不用你来教训我吧?”
陈建民对蒋阿姨说:“蒋阿姨,这不是小事情,拔风管坏了为什么不叫人来修理?他怎么忍心让工人在这种环境下作业?”
蒋阿姨对郭卫海说:“是啊,卫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让工人师傅在这样的环境下作业呢?我们在排风设备正常的情况下,每年都要把这里作业的工人师傅送到医院里做体检,你也太不关心工人师傅的身体健康了!”
郭卫海被蒋阿姨这么一说,感到自己理亏,便说道:“蒋阿姨,我知道了,是拔风管道的马达坏了,我这就找电工来修理。”
蒋阿姨问他:“那这些电表壳子呢?油漆问题怎么解决?”
郭卫海说:“你们走吧,电表壳的油漆问题我自己会解决的。”
回到厂部办公室,蒋阿姨越想越气:好个郭卫海,你欺负我不懂行,存心想刁难我啊!不行,我得找李阿姨说道说道去。
李阿姨是个随军家属,跟着丈夫进了城,被安排在街道工厂工作。她跟蒋阿姨一样,也是没有文化,更谈不上生产技术了。可是她有一样本事,就是看问题非常敏锐。
“现在看来,郭卫海这个人不太地道。照理说黄阿姨死后,全厂职工应该更加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搞好生产,他怎么能背后拆台呢?蒋阿姨,以后有啥事情就去找健民,多同他商量,黄阿姨在的时候,就跟我说过,小陈是个好苗子,她看人一向都是很准的。”
到了一九八四年,离黄晓英的死已经过去五年了。这一天下班回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照理围着一张桌子吃饭。
陈建民说:“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陈建英问道:“二哥,啥好消息?是不是涨工资啦?”
陈建民说:“比涨工资还好呢,我告诉你们,街道里已经任命我做厂长了。”
陈建胜也高兴起来:“真想不到,二哥到这个厂才短短几年,就当上了厂长,真了不起啊!”
陈建英望了陈建民一眼,说:“当初也不知是谁,说要当清洁工的。”
陈建民说:“清洁工也是一份工作嘛,如果当初真的让我当清洁工,我也会干的。”
陈建英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是谁想当初一听说分配到街道厂,就闹情绪的?人家还老是当出气筒。”
陈建民笑了,说道:“小妹,都怪二哥脾气不好,那段时间也委屈你了,现在哥的脾气已经改多了,你就多担待一些,啊?”
陈建英说:“让我担待可以,我有个条件,让我嫂子给我做一件新衣服。”
陈建民说:“这还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嘛,等高华下班回来,我跟她说了。”
陈建胜问道:“姐,你是不是谈朋友啦?”
陈建英羞涩的一笑,说:“我不告诉你。”
陈建胜追问道:“姐,快告诉我,他是哪儿的人?”
陈建英说:“跟我是一个车间的。”
陈建胜说:“在布机车间里,男的除了当领导,就是机修工,他是干什么的?”
陈建英说:“他就是个臭机修工。”
陈建胜说:“机修工是个技术活,看来他也不简单啊。”
陈建英说:“有啥了不起的,干起活来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是干净的。”
吴秀兰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道:“建英,不许你这样说人家,好好地一个人被你说成啥样子啦?”
陈建英说:“他就是个臭机修工,当着他的面我也这么说他的。”
吴秀兰说:“啥时候把他带回家来让妈瞧瞧,看看他能不能当好我的女婿。”
过了几天,陈建英果然带了个男人回来。
“伯母,您好!”
吴秀兰瞧了他一眼,笑眯眯的问:“这位是……”
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叫梁成栋,是建英的同事。”
陈建胜说:“是我姐的那朋友吧?快请坐!”
吴秀兰一脸笑容,说:“人来了就好,还大包小包的带东西干啥?”
梁成栋说:“一点小意思,请伯母笑纳。不好意思,你是建英的弟弟,叫建胜是吧?”
陈建胜说:“如假包换,我就是陈建胜。”
梁成栋问道:“我听建英说,他还有个哥哥,在街道厂当厂长的,是哪一位?”
陈建民从厨房里钻出来,说道:“在这儿呢,我叫陈建民,是陈建英的二哥,你就是那个机修工吧?穿的还挺干净的。”
梁成栋朝自己浑身上下看了个遍,一脸迷茫地看着陈建民,不知他说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
陈建胜笑了起来,把他拉进屋里:“坐下吧,别理他,他是跟你开玩笑的。”
陈建英说:“是啥?我就说了句你是个臭机修的,他们都笑话我。”
梁成栋说:“原来是这样。平时我们干活,那身衣服很脏,上面都沾满了油和尘土,车间里的女工都这样叫我们的,我也听习惯了。”
陈建民问他:“兄弟,看你这岁数,以前也是插队入户的吧?”
梁成栋说:“跟建英一样,也在安徽农村插队。”
陈建胜问道:“那你们以前就认识?”
梁成栋说:“以前我们不认识,安徽那个地方非常大,我们是两个生产队。”
陈建民说:“安徽再大有我们黑龙江大吗?”
梁成栋说:“二哥,原来你以前也是插队的?怪不得我俩这么投缘呢。”
陈建民说:“别套近乎了,我就这么个妹妹,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爱我妹妹?”
梁成栋说:“我可以向你发誓,我是真心爱建英的!”
陈建民说:“如果你真心爱我妹妹,你就答应我,以后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你都要对我妹妹不离不弃,至始至终都要爱她。”
梁成栋说:“二哥,我答应你,以后我就是沿街要饭,也绝不会丢下建英不管的,你放心,我们以后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妈妈说:“健民,不准这样欺负人家,人家头一次来,对人家客要气点,别把人家给吓着了!”
陈建民说:“好吧,看在你头一次来我家的份上,我们就不盘问下去了。大家都上桌吧,马上就开饭。”
在这段时间里,小工厂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小工厂的领导班子做了调整,李阿姨退休以后,倪红霞当上了支部书记。其次,小工厂生产加工的产品也有了变化,除了装配电表外,他们还把仪表厂的水表装配线也引了过来。这段时间,仪表厂把火表和水表的订单不停地送来,有时他们加班加点还赶不上那边的催促频率。他们厂在仪表厂的帮助下,又开辟了一条装配生产线。阿姨们纷纷退休而去,他们按照街道有关部门的指令,从社会上又招进了一批闲散的小青年,来加强他们装配线上的力量。
这一天,周世吉来找陈建民。“陈厂长,仓库里电表的外壳已经没有了,上千只电表都装配调试好了,现在电表壳子跟不上了,你看怎么办?是不是打电话到仪表厂催催,让他们快点送过来!”周世吉现在是电表、水表总装车间的车间主任,这几天连续加班加点,他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体力透支了,两只眼睛熬得通红的。他的家虽然离厂里很近,但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回去,都是他母亲把饭送到厂里来,他三口两口地吃完,又到装配线上忙开了。
陈建民急忙拨通仪表厂的电话,催促电表壳的事。但是仪表厂回答说,供应商到现在还没有送来,仓库里暂时没有货。这可急坏了陈建民,他把周世吉找来,问道:
“坏的仪表壳还有多少?”
周世吉说:“大概有四五百只吧?”
“都是什么地方不合格?”
“大部分是两只耳朵没穿孔,不能穿螺丝。”
“那么今天计划还有多少只电表没有送出去?”
“还有五百只。”
“这就好办了!”陈建民眼睛一亮,说,“我来想办法。”他把厂里的钳工找来,交待他们说:
“你们都看好了,这个火表壳两只耳朵上面,有的只有一只孔,有的两只都没有,是不合格产品。本来是要退到仪表厂去的,再由仪表厂退还给供应商,可是现在厂里总装车间火表壳子跟不上了,人家供应商一时又拿不出货。怎么办呢?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电表壳子返工好以后,先把今天的电表装配好送出去。你们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用钻床在电表壳子的两只耳朵上各钻一个孔,把不合格品变成合格品,现在你们就做返工的工作。”
既然厂长发话了,钳工阿姨就开始干起来了。她们把电表壳子从仓库里搬出来,在台钻上开始钻孔。很快,那些耳朵上没有孔的电表壳子全部返工好了。
周世吉高兴极了,马上派人把返工好的电表壳子拉过去,组织人手突击安装、装箱,搬上了卡车,送走了。
周世吉长长地喘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可是第二天一早,陈建民接到仪表厂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厂有两个同志要过来找他谈话。陈建民一下子变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要来干什么?找他谈什么话?
果然,一会儿功夫,门房间阿姨领来了两个人,径直来到厂长办公室。
陈建民打量着这两个人。仪表厂从厂长到工人,陈建民都很熟,但这两个人好像没见过。
“你们是……”
那两个人说:“我们是仪表厂信访办的。”
陈建民“哦”了一声,怪不得没有见过呢!“请进!”他把他们让进办公室,亲自给他们倒了杯水。“请坐。你们今天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说:“陈厂长,我们今天到你们厂里来,主要是调查一下电表壳子的事情的。”
“哦,原来如此。”陈建民放下心来。“这两天贵厂货催的紧,电表壳子有点供应不上,这件事我们正在想办法和贵厂联系,协调解决。”
“不是这个事。”另一个人开口说,“有人投诉说,你们把不合格的火表壳子装配在合格的电表上,以次充好,有没有这件事情?”
陈建民一下子惊住了。“什么?以次充好?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对不起,举报人的姓名我们不能告诉你,反正是你厂的一名职工给我厂信访办写的检举信,指名道姓说是你亲自下的指令,把一批不合格的电表壳装配在合格的电表上了,要知道,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
另一个人说:“是的,我们厂领导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十分重视,专门派了我们两个前来调查这件事情。如情况属实,我们要按照规定处理,如性质严重的话,我们两家厂就要终止协作关系。”
陈建民极力解释说:“我们并没有以次充好,你们可以去调查,我们只是把一些需要返工的电表壳子做了返工处理而已,这根本谈不上以次充好。”
那两个人说:“我们这次来不能听你一方面的解释,我们要看事实情况的。事实上,你们的确拿了不合格的电表壳子安装了。这点,你必须得承认。”
陈建民解释说:“同志,不合格是什么概念?电表壳子的耳朵上没穿孔,我们把孔钻上,把不合格品变成了合格品,我们白花了劳动力,还做了坏事了?再说了,我们也不希望用这样的电表壳子呀,那还不是因为你们厂供货不及时造成的?”
那两个人说:“陈厂长,请你不要激动!我们只是来调查次品表壳事情的,其他的事情我们一概不管。请你告诉我们,这一次是不是用了不合格的表壳?一共用了多少只?”
“五百只!”
那两个人把事情经过写了下来,又让陈建民签了字,走了。
陈建民受到了街道里的通报批评。几天以后,仪表厂把五百只装配好了的电表退了回来,随车送来了一批合格的电表壳。
而陈建民呢,他写了一封检查,交给了街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写检查。他感到奇耻大辱,自己这么倾心倾力地工作,换来的是一纸检查。他给这个厂带来了辉煌,可有的人却盯住他的一点小小过失,这是为什么?而且,这个人竟然出现在他的厂里!看来,光有工作热情是不够的,还要处处留意身边的小人,多长个心眼。黄晓英说得对,我们要学会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样才能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