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陈建民坐在办公桌前,两眼死死地盯住桌上的那封辞职报告,那是今天一早周世吉递交上来的。昨天夜里陈建民几乎一夜未眠,他回顾那段日子,两个人一起进的街道厂,一起学着装配电表,那段日子虽然艰辛,但他俩如影随形,在一起有说有笑,干得非常起劲。他当厂长的时候,周世吉一直维护他、支持他,无私的帮助他。每次他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周世吉,他到工地去筹建公司,周世吉就留守在小工厂,公司安装设备的时候,周世吉二话不说,把自己铺盖都搬到公司,吃住都在公司里解决,那段日子他是最辛苦的。为了公司早日上马,他日以继夜的工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难道自己真的要把这样的人辞退了吗?今后还会有像周世吉这样的人跟他合作吗?周世吉骂得没错,自己就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他这样做会让别人心寒的。可是公司的章程摆在那儿,周世吉违反了公司章程,全公司的员工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处理结果。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了。
当公司里的人知道周世吉请了病假去炒股票以后,副总经理小林健熊第一个跳出来,他对陈建民说:“陈总,这个周世吉太不像话了,他在工作时间炒股票,这种行为影响太坏了,按照公司章程应当开除出公司!”
陈建民说:“健熊,你先不要激动,等我把事情调查清楚了再下结论吧。”
健熊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不会因为你俩关系好包庇他吧?”
陈建民说:“你放心,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说,我会秉公办事的。”
健熊不断地对他施加压力,他说:“我们是合资企业,双方有严格的协议,如果你有徇私的行为,我会到董事局去告你的!”
陈建民说:“健熊,我一向非常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个人对一郎先生非常尊重的,我说过了,在事情的真相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不会随便开除公司员工的,更何况他是公司的一名干部呢。”
健熊拍拍桌子说:“你真不可理喻,在我们日本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还要搞什么调查,你分明就是想包庇他!”
陈建民心平气和地说:“健熊,你冷静点好不好?拍桌子能解决问题吗?你这个样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健熊问道:“我对你这种工作态度很不满意,你应当立即把这件事情处理掉!”
陈建民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说:“健熊,有你这样对上司说话的吗?在这个公司里我是总经理,还轮不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两人话不投机,小林健熊瞪了陈建民一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周世吉请病假的第二天,陈建民接到郭卫山副局长的电话,让他到局里去一次。
两人见了面,郭卫山劈头就问:“小陈,你跟健熊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人家到局里告状来了,幸亏宋局长不在,是我接待的他。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陈建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周世吉头痛,请了几天病假,昨天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确实去了证券交易所炒股,可我当场教育了他呀,他本人也答应以后不再炒股了,这个健熊就是纠缠着这个问题不放,非要我立即把他开除了,郭副局长,周世吉跟了我这么多年,对公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为了这点小事把他开除,你说这种事情我做的出来吗?”
郭卫山说:“可人家现在揪住公司章程不放,你们又是中外合资企业,你说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陈建民说:“郭副局长,一个人犯了错总不能一棍子把人家打死吧?要给人家改正错误的机会,您说是不是?如果他屡教不改,还有下一次的话,我会毫不留情,坚决把他开除出公司的。”
郭卫山说:“你让我这样来答复人家?”
陈建民说:“您就这样答复,就说是我说的,我愿意在董事局承担责任。”
郭卫山说:“小陈,我跟你打个招呼,我马上就要离开区集体事业管局了。”
陈建民问道:“郭副局长,您干的好好地,为啥要离开?”
郭卫山笑笑说:“我本来就是街道编制,区里成立了集体事业管理局以后,为增强局里的领导力量,才把我临时调到局里来的。现在局里的工作稳定了,街道里的一个副主任又刚刚退休,领导这才决定把我调回去的。”
陈建民说:“可惜了,我们局里又少了一位好领导了。”
郭卫山说:“你这个马屁功夫拍的还不到家,让人听了浑身不舒服,起鸡皮疙瘩。”
陈建民问道:“郭副局长,每次见到您我总想问,有一个人现在他的情况咋样啦?”
郭卫山说:“你是想问郭卫海的情况吧?他刑满释放以后,自己开了个小饭馆,还算混的下去。”
陈建民又问:“他跟您是不是亲兄弟?”
郭卫山说:“说是也不是,他是我三叔的儿子。小陈,你问这个干啥?”
陈建民说:“他是因我而坐的牢,我对他心里一直很内疚,现在公司发展得好了,我那里缺少干部,我想让他回来。”
郭卫山连忙制止道:“不不,他这是咎由自取,跟你毫无关系,你大可不必这样。我告诉你啊,这个人心术不正,连我都躲他远远的,你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啊。”
陈建民说:“可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郭卫山说:“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拍马屁了,看来你是恶习难改啊。我跟你说,这种事请你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好吗?包括周世吉在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如果做事都要顾及情面,什么事都做不好,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好了,不跟你多说了,回去以后你要记住,你们是合资企业,一定要维护好投资双方的关系,千万不能意气用事,知道了吗?健熊那里你就不要管了,他肯定会来找我的,我知道该怎么来答复他的。”
如果周世吉第三天没有去交易所,或者倪红霞没有赌气让陈建民去查周世吉,可能以后的事就不会发生了。可世界上就有这样的巧事,偏巧这天欧阳兴看病回来,在半路上遇到了周世吉,当场借给了他十万块钱。于是这十万块钱成了他做股票的资本,神使鬼差地驱使他进了交易所,让陈建民逮了个正着。
此刻他还有什么话说呢?他只能在心里说:“兄弟,我不得不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了。”他让周世吉自己写一份辞职报告,算是给了他的这个朋友一个台阶。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倪红霞也开始不理他了。有一次他追上倪红霞,问她:“红霞,这件事难道我做错了吗?”
倪红霞说:“你没错,是世吉错了,他跟错了人!”
陈建民说:“红霞,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会让我心里更加难过的。”
倪红霞这才停下脚步,一字一句地说:“你难过什么?他鞍前马后跟着你,就为了这点错,你就这么狠心把他开除?我后悔他这么会认识你这么个朋友。”
陈建民说:“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倪红霞说:“我不要听,你跟健熊一样,没一个是好东西!”说完她扭头就走。
陈建民追着她的身后喊道:“其实我也不想的,可我不能置公司的规章制度于不顾啊,我得给全公司员工一个交代呀!”
周世吉离开公司后,就拿着欧阳兴给他的十万元钱跟着‘小泥鳅’一心一意地做起股票来。‘小泥鳅’做股票自成一统,他是做短线的高手,看中机会他就下手,有的时候他上午刚刚买进,下午收市之前就抛掉,哪怕是在下跌的行情中,他总能赚到钱。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有的股票买错了,他会当机立断,就是割肉割腕也要跑路,绝不惋惜。周世吉每天跟在李德乐后面,放平了心态,在股市里跑进跑出的,犹如池塘里的一条滑溜溜的泥鳅,赚点买小菜的钱,倒不亦乐乎。
股市收市以后,他到菜市场买了点菜,回到家里把菜洗了,开始做晚饭,晚饭做好以后,他就安心等着倪红霞回来。这段时间他完全不用叶老师动手,他让叶老师坐在藤椅上,打打毛衣,看看电视。别的他都不想,他只想让他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有毛衣穿。
陈建民想让高华去做倪红霞的工作,他认为高华最适合做这样的事了,前几次都是高华出面,从没有让他失望过。可当高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直接拒绝了他。
“你怎么想的起来,这样尴尬事让我去做?我怎么去面对红霞,怎么去面对叶老师?你是让我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这种事情我不干,坚决不干!”
陈建民说:“老婆,你就体谅体谅我好吗?都是一个公司的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见了面就像不认识似的,多尴尬啊!”
高华说:“事情弄到这种地步,人家不理解你这也是人之常情,时间一长也就过去了。别再多想了,啊?”
陈建民说:“我最烦的就是这种情况了,平时大家一起拼搏,一起苦干,可是拼死拼活到最后,人家还是不理解你,我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出了一点状况,人家还要指责你,给你白眼看,你说谁能受得了?”
高华说:“做工作也要看时机的,人家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冲上去,这不正撞在人家的枪口上吗?这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矛盾更加激化。你听我的,再等等吧,等时机成熟,人家对你有点理解了,这个工作我来帮你做,这样你放心了吧?”
陈建民想想高华说的有点道理,也只得作罢。
这一天早上,倪红霞也没来上班,这一下陈建民真的急了。
他来到公司财务室,问黄会计:“黄会计,今天倪总监怎么没来上班,你知道吗?”
黄会计摇摇头说:“我也纳闷了,平时倪总监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啊?”
陈建民又问:“她请过假没有?”
黄会计依然摇头,说:“她没有说过。”
陈建民回到办公室,拿起话筒,拨通了倪红霞家里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叶老师的声音。叶老师告诉他,一早上倪红霞接到欧阳兴父亲的一个电话,就急匆匆的去了医院,也没说什么事情。
他刚放下话筒,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赶紧拿起话筒,是倪红霞的声音。
“陈总,一大早我接到欧阳他爸爸的电话,说欧阳他病了,他得的是绝症,已经快不行了,他说他一定要见我一面,你说我现在怎么办?要去见他吗?”
陈建民问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倪红霞说:“我在医院外面的一个电话亭里打的电话,欧阳正在医院里等着我呢,我是不是应该去见他一面?”
陈建民问她:“欧阳得的是什么病?”
倪红霞说:“他爸爸说,他得的是直肠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陈建民说:“怎么会呢?上次见了他还是好好的。好吧,你今天就不要上班了。红霞,我想你应该去见他,看得出来他对你还是有点感情的。”
他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欧阳这个人并不坏,他看上去似乎有点薄情,心底深处还是很念旧情的。”
倪红霞听了陈建民的话,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医院。
欧阳兴的父亲迎面走了过来,向她点了点头,说道:“红霞,你来啦,谢谢你啊!”
倪红霞问道:“他现在情况什么样了?是不是很危险?”
欧阳兴的父亲难过地摇了摇头,说:“医生说了,他已经快不行了……”
倪红霞急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的?是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欧阳兴的父亲说:“这个孩子,他一直瞒着我们,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检查出来了,他瞒得我们好苦啊!”说着他低声哭泣起来。
倪红霞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原来欧阳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所以写了一封绝交信给她,和她断绝了关系,他怎么这么傻呢?她的眼泪涌出眼眶,发疯似的奔向他的病床。
欧阳兴经过医院抢救已经苏醒,不过现在他气若游丝,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看见了倪红霞,精神为之一振,朝她笑笑说:“红霞,你终于肯来啦?”
倪红霞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了,她一下扑到欧阳兴的病床跟前,拉住欧阳兴的手,说道:“欧阳,你就是个混账东西,我把自己的整个心都掏给你,你得了病却不告诉我,你为啥要对我隐瞒?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啊?”
欧阳兴眼含热泪说:“对不起,红霞,我不该瞒你的,可我怕你知道我的病情以后,你会受不了的。长期以后,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你过得幸福,可我得了绝症,不能给你这个幸福。”
倪红霞说:“你能的,你能给我幸福的!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一封信差点要了我的命啊,你怎么就狠得下这个心呢?”
欧阳兴笑着说:“红霞,咱别哭了好不好?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有个爱你疼你的人在你身旁,我已经考验过他了,这样的人值得你去爱的。”
倪红霞哭着说:“可是你自己就不值得人去爱吗?你怎么那么傻呀?”
欧阳兴说:“我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在我临死之前,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倪红霞说:“欧阳,你别说话了好不好?你要好好休息,一定要把身体养好,你有信心战胜病魔的是不是?”
欧阳兴说:“其实老天爷是非常公平的,他虽然剥夺了我的生命,却给了我意外的财富。红霞,这是我临死前的唯一愿望,我想让你过的好一点,不要再受任何委屈。”
倪红霞拼命的摇头说:“欧阳,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起来,好好地活着,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欧阳兴说:“我已经给我的父母留了一笔钱,他们把我养大不容易,这笔钱我是留给他们养老的。你放心,我所有的钱都是干净的。”
倪红霞说:“欧阳,我不许你说下去,我要你振作精神,我要你好起来,其他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明不明白?”
欧阳兴扯下自己的假发,露出光头,说:“红霞,你别傻了,我也想活下去呀,为了治病,我每天做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可最终还是斗不过老天爷。这半年以来,我每天都是掰着手指过日子,每一天对我都很重要。我一想起你,我就想拼命赚钱,我这钱都是给你留着的,你如果不收下我怎么会瞑目呢?”
倪红霞看了一眼欧阳兴的妈妈。
只见欧阳兴的妈妈朝她点了点头,说道:“孩子啊,这是欧阳的一片心意,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你就收下吧。”
倪红霞点点头说:“欧阳,我答应你收下这一笔钱,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坚持活下来,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好吗?”
欧阳兴笑了,说:“好,我听你的,配合医生治疗。”
倪红霞问道:“欧阳,除了这笔钱,你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话了吗?”
欧阳兴说:“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还恨不恨我?”
倪红霞连连摇头说:“欧阳,你听我说,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是我误会你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自己的病情呢?你把我们都隐瞒的好苦啊!”
欧阳兴鼓起最后的一口气,说:“这么说,你终于肯原谅我了。”
倪红霞含着眼泪,使劲的点了点头。她俯下身去,在欧阳兴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
欧阳兴笑了,他感到心满意足,长长地舒了口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角上还挂着一颗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