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陈建民早晨起得很早。他延续了过去在黑龙江农场时就有的“闻鸡起舞”的习惯。高华夜班已经下班,回到家里也不洗漱直接躺在床上睡觉,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了。吴秀兰和宝宝睡在另一张床上,套鱼网似的蚊帐下沿塞进凉席下面,把整个蚊帐撑的紧绷绷的,纹丝不动。吴秀兰的鼾声小了一些,但此时两人都好像没有睡醒的意思。另一间屋里,陈建胜好像也已起床。那间屋里,除了一张上下铺外,就是一个五斗橱。五斗橱上面有一只老式的三五牌座钟,紧贴着座钟的是一只红灯牌收音机,那是他们家最豪华也最奢侈的家用电器了。还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那是高华的私人财产。高华喜欢穿着打扮,经常买些布料回来自己裁剪缝制,式样既合体又前卫。在穿衣方面,有时陈建英也跟着沾点光,买些布料回来让高华帮她剪裁。陈建英吃完晚饭,乘一会风凉后就回厂里的单人宿舍住了,每天都是这样。一会儿,陈建胜洗漱完毕,问道:
“二哥,桌上的大饼油条是留给我吃的吗?”
陈建民说:“是啊,你快吃完我俩好出发。”
陈建胜说:“今天不吃泡饭啦?真有点奢侈。”
陈建民不耐烦地说:“给你吃你就吃,费啥个闲话,真是贱骨头!”
陈建胜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什么,赶紧吃完了早饭,拿起包,望着建民问道:“头一天上班,不准备带点什么?”
陈建民看了看建胜手里的人造革制的拎包,也觉得自己上班好像少了点什么。“是啊,头一天上班,带点啥呢?也不知道去干什么的?算了,就这样,啥也不带,两手空空反而方便。”
兄弟俩出了门。陈建胜把脚踏车推了过来,他个子高,跨在脚踏车上两脚还能着地。“坐稳了,”他对陈建民说,“我们不能走公路,骑车带人警察看见了要查的。我们从公房的弄堂里穿过去,也能到你们的厂,你放心,这条路我相当熟悉,闭着眼睛都能到。”
陈建民坐在脚踏车的书包架上,屁股有些麻麻的。“我在想,等我工作了几个月后,手头有点积蓄了,也买辆‘老坦克'骑骑。建胜,你说,淘一辆‘老坦克',二十块钱够不够?”
陈建胜边骑边说:“二十块钱是买不到好东西的,一份价钱一份货,起码得三十块。多跑几家寄卖店,不要看成色,要看车架,如果是锰钢的最好。别的地方坏掉都好修的,只要你买回来,修车的事情交给我好了,保证你骑得舒服。”
“你还有这本事?”
陈建胜说:“我在厂里是做啥的?我是钳工!现在不评职称了,如果评职称,我起码好评八级!”
陈建民将信将疑地说:“你就吹吧!”
陈建胜毫不掩饰地说:“二哥,这么说吧,我那个厂,少说也有一二千职工。但能搞公关项目的也就是这么几个人,我算是其中的一个吧。”
陈建民问道:“啥叫公关项目?”
陈建胜说:“就是技术革新呗,厂里的产品要更新,要适合新的市场需求,就要不断地搞技术革新,使得厂里的产品不断跟上市场的需要,这就是公关项目。”
陈建民问:“你没有职称,人家怎么会看上你的?”
陈建胜说:“我虽然没有职称,可是我手上有功夫啊,工程师设计的零件,在没有批量生产之前都要经过我的手,所以每次公关小组的名单中都少不了我的名字。”
陈建民说:“看把你能的!”他嘴上这么说,心里还真替他兄弟高兴。
陈建胜停下脚踏车,两脚撑着地,说:“二哥,下来吧,你们厂到了。你记住了这条路的路名,每个工厂都有门牌号的,只要记住路名和厂名,以后就不会认错路了。”
陈建民说:“我还没有笨到不认识路的程度。”他从脚踏车书包架上下来,抬头看了看,果然看到有一家工厂,坐落在公房的弄堂里面。厂的大门口挂着一块厂牌,上面写着“上海永达电器厂”几个黑色大字。他好像一下子记起什么来:“建胜,这个地方我认得的,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经常到这里捉蟋蟀,过去这里都是农田,啥时候盖起这么多公房来的?还有这厂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陈建胜说:“二哥,你认得最好了。你慢慢看吧,我上班去了。有什么问题晚上下班再说,我先走了。”说完,他骑上脚踏车走了。
陈建民望着陈建胜骑车的背影渐渐地消失了,才转过身来,朝厂里走去。此刻,他的心里真有点忐忑不安的。这就是他今后每天上班的地方吗?今天,迎接他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他努力不去想扫地工的事。管他妈的扫地工呢!说是不想,但他一走进厂里,就不由自主地朝地面扫了一眼。他发现厂里的地面很干净,好像已经有人扫过。他看见有个阿姨站在厂门口,正是昨天到他家来通知他上班的那个黄阿姨。
黄阿姨朝他笑了笑,说:“陈建民,你来啦。一会儿到会议室去开会,新职工都在那儿呢。”
“噢?知道了。”陈建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今天来厂里报到的不止他一个人,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到厂里会干什么工作。
他跟着黄阿姨来到会议室,早就有二十多个人等待在那里。陈建民打量着这些新职工,有男有女,年纪都跟自己差不多,熙熙攘攘的谈着家常。看见陈建民,不管认不认识,亲切地点点头,打招呼。
“来啦?”
陈建民也冲他们点头:“来了。”一回生二回熟,以后这些人可能就要天天打交道了。
有一个穿着背带裤工作服的女士朝大家挥挥手,说:“大家静一静!下面,请黄厂长讲话!”
黄阿姨走到讲台跟前。这太让人惊讶了,陈建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么个矮小精干的黄阿姨,原来就是这个厂的厂长!
“姑娘们、小伙子们,”黄阿姨说,“欢迎你们来到永达电器厂!我叫黄晓英,是这个厂的厂长。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永达厂的一员了!今后,我们一起努力,创造永达厂的更加美好的明天……”
新来的工人中有个男士发问到:“黄厂长,我们到永达厂来,主要是干什么工作?不会就是来开会的吧?”
“对啊,我们来干什么的”?“一个月给我们多少钱”?“技术含量高不高”?“我们会不会干”?新工人有永远问不完的问题。
那个穿背带工装裤的女士赶紧出来制止:“大家静一静,听黄厂长给大家解释。”
黄晓英说:“大家别着急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等我把话讲完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再提出来好不好?”
“好!”
黄晓英接着说:“既然大家都同意,我就开始讲了。我们这个厂,是街道办的里弄加工厂,当初是为了解放里弄里的闲散劳动力,办起了这个加工厂,加工任务的来源就是从全民大厂里讨生活。有人要问了,啥叫讨生活?讨生活就是人家大厂有些生产任务来不及做的,或者是有一些技术难度不高但又不是批量生产的生产任务交给我们来完成。多少年来,我们里弄加工厂就是在全民厂的夹缝中求生存的,吃的是剩饭残羹,拿的是最低工资。你们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最近,我们厂通过关系,经过多方努力,到一家仪表厂接到了加工和组装电表的生产任务。这是一门新的技术、新的工艺。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新的任务,所以,通过街道把你们招进了我厂。我知道,你们过去都是在各地的农村插队入户的知识青年,吃了不少苦头,返城后暂时又找不到工作,我也有个女儿在农村插队,你们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我想说,那么多年的插队生涯你们都过来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什么困难会把我们吓倒的!”
陈建民听到这里,内心真有些激动起来,他带头鼓起掌来。
黄晓英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又说:“大家不要担心技术问题,人家仪表厂专门派了个工程师上门指导培训,仪表厂对我门厂大力支持,专门拆了一条火表组装流水线,供我门厂使用。”
还是那个男士发问道:“黄厂长,组装一只火表,人家给多少钱?”
黄晓英说:“七毛钱。”
那个男士一吐舌头:“才那么点!不过,比起我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拿得多,那个时候,像我这样的壮劳力干一天可以拿到十个工分,可到年底分红的时候,扣除了一年的口粮,还要倒欠队里的工钱呢。”
又有人问:“黄厂长,那我们一个月可以拿多少钱?”
黄晓英说:“三十六块。”
“才这点啊,我们要养家糊口,这点钱哪够啊?”
穿背带工装裤的女士开腔了:“你知道我们刚来时拿多少钱吗?七毛钱一天。过了几年,才拿到八毛一天。你们应该满足了。”
不知谁说了句:“一天就一只火表组装费呀,这也太廉价了吧!”说的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黄晓英说:“是啊,我们当初就是那样过来的。里弄加工厂向来就是讨饭吃的,吃人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食物。但是我想说,要想人家看得起你,首先要你自己看得起自己!你们是我们厂第一批电表装配工,以后我们厂要发展壮大,成为一个真正的电表生产厂,你们就是骨干。有没有信心?”
陈建民第一个喊道:“有!”
黄晓英说:“好。既然大家都有信心,今天上午大家可以在厂里随便参观一下,算是报到了。明天上班,到小倪这里报到。”她把穿背带工装裤的女士推上前,“她叫倪红霞,是你们火表装配线的负责人。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她就行了。”
倪红霞腼腆地一笑,说:“以后,你们就叫我小倪。有啥事情尽管寻我,我能解决的,一定帮你们解决。今后我们一块工作了,请大家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那个总爱发问的男士说:“我叫周世吉。请问小倪同志,你结婚了没有?”
倪红霞冷不丁地被他这么一问,倒有点不好意思,脸顿时红了起来。
黄晓英在一旁赶紧解围,说:“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不过,你千万别打她的主意,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周世吉又问:“是谁这么有福气?”
黄晓英开玩笑地说:“是谁,我们不告诉你!”
周世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插队入户的时候,本人为填饱肚子犯愁,哪有心思搞对象,回城以后要搞对象,可岁数也大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哪个女人能看上咱们啊?看样子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啰!”
大家都笑了起来。
有人说:“世吉,别急嘛,房子会有的,娘子也会有的,只是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
黄晓英说:“是啊,别急嘛,只要你够努力,以后房子会有的,有了房子就会有娘子,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慢慢来,什么都会有的。”
周世吉说:“恐怕到那个时候,我的头发都要白了。”
黄晓英说:“周世吉,你还年轻,千万别泄气,插队入户那么苦你都过来了,城里的生活总比乡下要好上多少倍吧?以后黄阿姨帮你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好了,你们都别再嚷嚷了,我只能说以后留意一下,也没说过一定能打保票,今后大家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有个互相熟悉的过程。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在厂里参观一下,没啥事情就可以回家了。我提醒大家一句,明天大家要准时上班,不要迟到,工厂不像农村,有严苛的劳动纪律,刮风下雨都得上班,这是铁的纪律。顺便说一句,我厂条件简陋,没有职工食堂,明天上班,请大家带好饭盒、米和菜,厂里有个蒸饭的蒸箱,统一蒸饭。记住,别忘了带米和菜,否则就要饿肚皮了。”
周世吉又问:“黄厂长,能不能问一下,厕所在哪里?”
大家被他这么一问,又都笑了起来。
周世吉一本正经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有吃的就有拉的嘛!情况都要摸熟才好。”
黄晓英说:“就在靠右边拐弯处,男厕所和女厕所都在那边,门上挂着牌子。”
郭卫海挖苦周世吉说:“对了世吉,看清楚了牌牌再进去,千万别走错地方。”
底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周世吉说:“小郭子,被你这一提醒,我是要去看看,免得以后真的走错地方。你们谁跟我一起去?”
郭卫海说:“要去就你一个人去,到那儿撒泡尿留个纪念,别忘了再写上‘周世吉到此一游'几个字。”
这一下,所有到场的人都笑的前仰后合的,直不起腰来。
黄晓英也高兴起来,说道:“起初我也担心,你们过去插队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回城后有没有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受不了这个委屈。看到你们如此乐观,我就知道你们能够学会苦中取乐,很快就会适应这里的环境,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
周世吉说:“黄厂长,您放心吧,我们这些人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回城以后,最起码有了工作,我们会珍惜这份工作,不会给您丢脸的。”
陈建民也说:“世吉说得很对,街道工厂也是厂,国营、集体只是性质不同,都是国家企业,只要好好干都有出息。”
黄晓英叹息道:“看来我们的厂真的要变了,有你们这么多年轻人充实进来,厂里的活跃气氛一下子浓厚起来,这给我们厂里增添了多少新鲜活力啊!过去我们这个厂除了倪红霞一个年轻人,其余的都是四五十岁的家庭妇女,你们来了以后,老阿姨一统天下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你们一定要珍惜眼前的这份工作,我们这个厂的未来就是你们的。”
第一天到厂里来报到,就这样在欢乐声中结束了。陈建民也不用再担心做什么扫地工了,他学到了一个新名词,那就是电表装配工。但这还不是对他印象最深的。现在,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黄晓英说的那句话:要想人家看得起你,首先你得自己看得起你自己!这句话是从一个看上去非常弱小的女子口中说出来,这对陈建民的触动很大。一路上,他反复念诵着这句话,心里边开始对这个厂充满了好奇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