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晚上,一家人又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吴秀兰又开始唠叨起油盐米贵的事情来。弟妹们已经听惯了母亲的唠叨,谁都不愿去接她的话茬,他俩心里边最关心的是陈建民今天到厂里报到后的情况,所以他们边吃饭边看着陈建民,等待他讲些什么。只是他俩谁都不愿先开口问他,因为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肯定是不痛快的。一个里弄加工厂在陈建民的心里始终是个疙瘩、是块心病。想不到倒是陈建民先开口了。
他望着他俩,平静地说:“我告诉你们,我今天到厂里去报到了。”
“噢,是吗?”陈建英和陈建胜几乎同时说。
“你们难道不想知道我厂的情况?”陈建民有点气不过,“不想问点什么?”
陈建英不合时宜地说了句:“这刚去了一天,就‘我厂我厂'的,多肉麻呀!”
要是在以往,陈建英这样说话,不被陈建民呛得狗血喷头才怪,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陈建民只是白了她一眼,话也没有以往那般冲了:“一天也是我的厂!里弄厂怎么啦?里弄厂就没出息啦?你哥哥过去插队还当过泥腿子呢,没有人看不起我吧?噢,对了,别忘了你也当过泥腿子,才当了几天全民单位的工人,就忘本了。”
陈建英顿时想起了陈建胜说她的话,知道又是自己说漏了嘴,便不再言语,只顾了低头吃饭。
陈建胜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赶紧岔开话题,问道:“二哥,厂里安排什么工作,知道了吧?”
陈建民说:“到了厂里我才知道,厂里最近新开辟了一条生产线,是专门装配电表的,我们这批人就是为装配电表招进去的,我成了我们厂第一批电表装配工人。”
陈建胜说:“二哥,我知道装配电表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我们厂里也有条电表生产线。”
陈建民说:“对了,建胜,你们是仪表厂,当然要生产电表啰。”
陈建胜说:“二哥,我说了你不要生气,电表只是仪表中的一种,你们现在装配的电表就是家庭用的小火表,就像水表一样,是最低档的一种仪表,技术含量不是很高。”
陈建民并没有生气,他问道:“建胜,我刚进厂,有些情况还是不了解,仪表跟电表到底有什么区别?”
陈建胜解释说:“仪表要分许多种,有电控、温控、油控、磁控等等,汽车的驾驶室里你见没见过许多表,还有飞机、轮船上都有这样的表,这就是仪表。我们厂是专为轮船上生产仪表的,电表只是我们厂里的副业。”
陈建民还是有些不解,问道:“建胜,你不是说你是当钳工的,怎么也懂得那么多?”
陈建胜说:“二哥,你别忘了,我是专门开模具的钳工啊!所有的新产品都要经过我的手,我试验成功了,才能拿到生产线上去生产。”
陈建民砸了咂嘴巴,高兴地说:“建胜,我是个门外汉,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以后有机会你要多给我说说,以后咱哥俩就有共同话题了。”
高华说:“看把你美得!总是欺负你小妹,我真怀疑你俩是不是一个妈生的?”
吴秀兰赶紧制止高华:“别瞎说,其实他的心里疼着他的妹妹呢,建民,你说是不是啊?”
陈建民望了母亲一眼,不置可否地说:“妈,您吃完饭还是带着宝宝洗澡去吧,一会儿还要乘风凉呢。”
吴秀兰说:“你看看,又嫌我啰嗦了是吗?我不讲就是了。”她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三口两口的把饭吃完,抱过宝宝,到卫生间准备浴盆去了。
陈建民迫不及待地对陈建胜说:“建胜,你快点讲讲,这电表是怎么装配的?是什么原理?都有些什么技巧?”
陈建胜说:“二哥,这跟你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这样吧,明天我到厂里拿一张电表的装配图回来,再跟你详细讲解。”
建民一听,喜出望外:“那太好了!等阿哥发了薪水,请侬吃好吃的。猪头肉怎么样?我请客!”
高华挖苦他说:“等你请客,还不知猴年马月呢?再说了,要请客,也得请一些上档次的东西,什么猪头肉也拿的出手?小气鬼!”
陈建民被她呛得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摆了摆手,说:“都吃完了吗?我要收拾桌子了,今天的碗筷我来洗,你们谁都不要跟我争。把椅子都搬出去,找个有风的地方,先把位置占好,我涮洗完马上过来。老规矩,那张竹榻给我留着。”
陈建英说:“二哥,你放心,那张竹榻我会给你留着的。”
陈建民说:“等我赚了钱,就给家里添置一台电风扇,省的以后老是到外面去乘凉,你们等着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陈建胜和陈建英两个对视了一下,会意的笑了。
陈建英悄声说:“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啊?他从来不洗碗的,今晚上跟我们争着洗,还说要买电风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看来世道变了!”
陈建胜低声说:“姐,今天他心情不错,但你要轻点声,小心被他听见了,又是一顿乱呛。”
陈建英边搬竹榻边说:“我就是这脾气,心里放不下东西,不说出来不痛快。唉,这是个啥样的人啊?心情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谁能摸得透啊!”她嘴上这么说,手上还是心甘情愿帮她哥哥搬竹榻。她小心翼翼地选了块最凉快的地方,把竹榻放好。这才回去搬自己的椅子。
第二天一早,陈建民就在家忙开了。他把过去上学时用的旧书包找了出来,在米缸里舀了几把米,又找了个母亲过去用过的饭盒,洗干净,放进书包里。没有菜,他想了半天,拿了块榨菜,用纸包好,权当下饭的菜。一切准备停当,他环顾了一下屋里,高华夜班回来,一头扎到床上已经睡去;母亲和宝宝床上的蚊帐依旧纹丝不动。他背上书包,关上房门,上班去了。
陈建民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昨天从厂里回家,他就没有乘车,一路走着回来。他计算了一下时间,按照他走路的速度,这段路程他要走二十几分钟。但重要的是,他省下了五分钱的车钱,一来一去就是一角钱。他把车钱省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以后买一辆旧自行车。
在厂门口,他碰到了周世吉。看情景,他也是走着来的。
“你好,”他主动跟周世吉打招呼,“这么早?”
周世吉说:“老兄,你不也是这么早嘛。你看,我家就在这厂子的前面,就是这栋公房,几步路就到了。”
陈建民说:“是啊,这厂就盖在公房的弄堂里,这就是名副其实的里弄加工厂嘛。”
周世吉望着他,问道:“过去在什么地方插队?”
陈建民说:“在黑龙江农场。”
周世吉说:“我没去这么远,我只是在苏北老家插队。有孩子了吗?”
陈建民说:“有一个女儿。”
周世吉羡慕地说:“还是老兄你有福气。我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呢!”
陈建民说:“有什么福气?多一个人多一份负担。还是老兄你好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周世吉说:“说是这么说,可谁不想成家?只是没这个条件罢了。”
陈建民问道:“世吉,你不是说你没有房子吗,怎么住在这儿呢?”
周世吉说:“我是没有房子,回城以后,我就跟我的父母亲挤在一个屋里,那一间屋子只有十几个平方,很挤的。”
陈建民说:“我的情况跟你也差不多少,回来后也没有房子,跟我母亲和弟妹挤在一起。”
周世吉说:“我的要求也不高,等以后有了房子就找个女人结婚,人嘛怎么过也是一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陈建民望了他一眼,问道:“哎,老兄,你怎么没带饭盒呀?”
周世吉说:“就这几步路,还用带饭盒吗?中午我回家吃,吃点泡饭就出来,不耽误事的。”
两人边聊边走进厂门。门卫的阿姨看了他俩一眼,说:“是新来的工人吧?不用登记,进去吧。”
陈建民问道:“阿姨,这米淘好后,放在哪里?”
门卫阿姨笑道:“你先去淘米吧,淘好了,饭盒就放在门卫,我会负责帮你把饭盒放进蒸饭箱的。不过,你的饭盒最好做个记号,否则到时人家会拿错的。”
陈建民说:“阿姨,谢谢你的提醒,我的饭盒过去是我母亲在纱厂里用过的,上面有记号。”
阿姨说:“你去水池那边把米淘好,拿过来就行了。”
陈建民对周世吉说:“世吉,你先去报到吧,我淘好米就过来。”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陈建民走进工作间。
倪红霞早就候在那儿,见来一个人,就把他的名字一勾,然后根据他报的尺寸发给他一套工作服。倪红霞把一把钥匙交给陈建民,说:“这是三十六号更衣箱,那边就是男更衣室,自己去找吧。”
不一会儿,陈建民就换好了工作服,在一旁等待着。
倪红霞问道:“大家的工作服都换好了吗?”
“换好了。”
“好,一会儿我们请仪表厂的工程师孙工程师出来,给我们培训。”倪红霞走出作业间,不一会儿,带了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出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孙工程师,大家欢迎!”
有几个人鼓起掌来。陈建民打量了一下孙工程师,此人中等个子,戴一副近视眼镜,偏胖的身材,有一点点谢顶,讲话的时候,总带着一副傲慢的眼神看着正前方。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孙天英,大家以后叫我老孙就可以了。装配小火表,大家不要怕,技术含量不高,非常简单的,用上海人的一句话,就是小儿科。”他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笑。“关键的地方就是绕线圈,我们是手工焊接,一定要讲究焊接质量,焊的要牢靠,不要出现假焊。哦,这位小兄弟,你要问什么?”
陈建民站起身来,问道:“孙工,啥叫假焊?”
孙天英说:“问得好,假焊就是表面上看似线头焊接上了,其实两根线只是包了一层焊锡,并没有焊接牢靠,时间一长,两根线头就会脱开的,这就叫次品。这位小兄弟,你听懂了吗?”
陈建民认真的点点头,说:“懂了。”
孙天英接着说:“还有,就是校转盘,转盘你们知道吗?小火表里面有个走字的转盘,它是靠线圈产生的磁场转动的,依靠它的转动来带动齿轮走字,转盘一定要平整,它在狭小的磁铁缝隙中不停地转动,这里面有一定技术含量。”说到这里,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大家。“这些都不重要,因为火表装配好了,还要上校验台校验,不过关的就要返工。最后一关就是验收,你们校验好了不算数,要拿到我们厂去验收,验收不合格的照样退回来。”他的眼神又扫了一下大家,然后继续注视着正前方。“我们厂是从事军工生产的企业,许多仪表属于高科技的产品,技术含量非常高。电表只属于民用产品,是我们厂的三产,但是也要搞好,因为它的质量好坏直接关系到我厂的声誉。因此,请大家在培训的过程中多下些功夫,装配出高质量的火表来。”
倪红霞站起身来,朝孙天英点了点头,说:“刚才孙工给我们大家上了生动的一课,大家表示感谢!”她带头鼓起掌来。“孙工很忙,但他这几天一直在我们厂里陪着大家。在装配过程中,大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提出,孙工会给大家一一解答的。”
周世吉说:“我现在就有一个问题,能不能提?”
倪红霞说:“提吧。”
周世吉问:“我们每人每天要装配多少只火表才算完成生产指标呢?”
孙天英说:“是有指标的。目前,你们还没有熟练掌握装配技术,有一个磨合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先不谈指标。等你们掌握了装配技术后,我们会根据我们仪表厂的指标参数下达给你们的。”
周世吉又问:“如果我们超额完成装配指标,发不发奖金?”
孙天英说:“当然有,不过,你们绝对不会超额指标的!”
郭卫海问:“这是为啥呀?”
孙天英说:“像我们这样工艺成熟的厂定的生产指标你们是无法完成的,我不是说你们厂里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并不担心你们超额指标的问题,我恰恰担心的是你们厂完不成任务,拖了我们厂的后腿。要是真的那样,我们两家厂的协作关系就算是走到头了,这就是我最担心的地方。”
他的这句话讲完,全场人都默不作声,大家都感到心情十分沉重。
陈建民说:“孙工,你不用担心,我们就是加班加点也要完成生产任务的。”
孙天英望了望他,说:“小伙子,你不了解这里面的情况,有时候任务下达,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要完成,非常赶时间的。”
周世吉说:“所以你们把这样棘手的活拿来给我们做,你们吃肉,我们只能喝汤啰。”
孙天英朝他看了一眼,说:“你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但也有些道理,我们是军工厂,不能被民用产品给拖累,有的产品也只好请你们来帮忙完成了。”
周世吉说:“我这个人向来是话糙理不糙。孙工,这段时间你就在我们厂里吧?”
孙天英说:“是的,这些日子我基本上都在你们厂里,我不仅要指导你们的电表装配工作,我还要协助你们完成每一批的装配任务。”
周世吉说:“孙工,那你肩上的担子够重的。”
孙天英笑了,说道:“以后要多靠你们的配合了。”
中午,陈建民正吃着饭,周世吉走了过来。
“吃饭哪?”周世吉望着陈建民的饭盒,“榨菜就饭,你也太做人家了。”
陈建民说:“来的匆忙,家里没有准备。你这么快吃好啦?”
周世吉说:“家里近,几步路就到了,回到家扒了几口泡饭就过来了,简单得很。哎,你知道吗?门房间的阿姨今天吃甲鱼汤!”
陈建民不相信,说:“二十几块钱一个月工资,吃得起甲鱼汤?不要瞎讲了。”
周世吉说:“真的,我刚刚过来时亲眼看到的。”
陈建民还是半信半疑,说:“是吗?”
周世吉笑了起来:“千真万确。我问过了,前天阿姨在门房间值夜班,这只甲鱼从外边的农田里爬过来,一直爬到门房间,爬到阿姨的脚跟前。要说她还真有吃福!”
陈建民饶有兴趣地说:“世吉,看情况这里的甲鱼很多,多的都爬到门房间来了,一定是知道门房间阿姨生活困难,爬到她的跟前,让她改善伙食。你看,榨菜下饭,我也很困难啊。下班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到农田去看看,弄不好,我们才能捉它两只甲鱼,改善一下伙食。”
周世吉说:“你不懂,甲鱼平时都钻进烂泥里的,你捉不到的。”他俯下身子,凑到陈建民跟前,“你讲,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讨人嫌的?”
陈建民说:“我没觉得啊。”
周世吉叹了口气,说:“我这个人脾气难改。过去在农村也是这样,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话讲回来,这个叫孙工的有点太嚣张了,一口一个军工厂,大厂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看不起我们。”
陈建民说:“人家也是有点担心嘛。”
周世吉说:“超不了指标,我倒不相信,这话讲得也太气人了!”
“这是谁啊?是谁讲话气人啦?”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陈建民抬头一看,原来是黄晓英陪着孙天英从外面刚吃完中午饭回来。“看来孙工的激将法凑效了!”说完,她和孙天英同时笑了起来。笑的陈建民和周世吉都不知所措。
孙天英说:“我看好这帮小青年,有活力、头子活络,能吃苦!”
黄晓英说:“他们都是从农村插队回来的,本来就吃了不少苦头,回到上海又没有工作,所以十分珍惜现在的这份工作。”
孙天英感叹地说:“原来是这样!好吧,接下来,我要认真教,你们要认真学,好不好?”
周世吉说:“那当然好啦。”
黄晓英说:“孙工已经把火表装配的部件都拉来了,下午我们就开始装配,争取第一批合格的火表装配出厂!”
周世吉一吐舌头:“乖乖妈呀,这么快呀?”
孙天英说:“我们厂那头已经来了电话,客户来催货了,而且催得很急。”
陈建民把饭盒往边上一搁,说:“那赶紧走吧!”
黄晓英说:“你的饭盒还没洗呢。”
陈建民说:“下班后带回去洗吧。”说完头也不回,和周世吉一起走进工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