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小工厂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这里仿佛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业务员照常拎着皮包匆匆地从厂门口走进走出;两吨小卡车装着装配好的产品开出厂门,照例在厂门口按了按车喇叭,算是跟门卫打了个招呼;工人们也是照常上班下班。但是,凡是熟悉厂里内情的人都晓得,这里已经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副厂长郭卫海由于唆使别人行凶,被判了一年有期徒刑,正在服役。支部书记倪红霞虽说已经上班,但她整天沉默寡言,和以前简直就判若两人。只有工会主席周世吉,手拿扫把,东一耙子西一搂子的,故意在倪红霞面前晃悠,还时不时地用眼睛偷偷地瞄倪红霞一眼。这一切,都被陈建民看在眼里。
“小周,厂长找你。”车间主任王小丽途经那里,对周世吉说。
周世吉问道:“小王,厂长找我有啥事情?他现在人在哪里?”
王小丽说:“啥事情我怎么知道?你快去吧,他就在办公室里等着你呢,你去了不就知道啦。”
周世吉来到厂长办公室,推开门,陈建民坐在里面。
陈建民说:“世吉,你在干啥呢?在那儿扫地又不像扫地,东张西望的,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周世吉说:“我又没有做坏事,有啥不好的?”
陈建民说:“你小子的心思我知道,你这是搂草打兔子,就是想引起红霞对你的注意,趁机凑过去跟她唠上几句,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吧?”
周世吉说:“厂长,你看出来啦?我看这几天倪书记神色不对,想安慰她几句,可又不敢接近她,怕她看见我更难受。”
陈建民说:“是啊,看见她那副样子我都不敢跟她打招呼,这几天她还没有从欧阳的阴影中走出来,你去了只会适得其反的。”
周世吉说:“可看到她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有可能,我真想替她担点什么。”
陈建民问:“现在你能替她担什么?这种痛苦只能她一个人承受。但愿她能尽快地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们又能一起工作,一起说说笑笑,一起摆脱目前的困境,一起承担责任。”
周世吉说:“我何尝不想?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厂长,有时候我想,要是欧阳没给她写那封绝情信该多好啊,倪书记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陈建民问他:“世吉,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周世吉说:“我情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愿看到倪书记现在的这般痛苦模样。”
陈建民又问道:“这么看来,你好像不爱她?”
周世吉把眼一瞪,说:“姓陈的,你这么说我就不爱听了,我怎么不爱她呢?我只是不愿看到她痛苦而已。好了,不跟你说了,那里还有一块地方没扫,我要去扫地了。”
陈建民问:“你这样装模作样有意思吗?你给我坐下!”
周世吉把扫帚放下,顺从的坐了下来。
陈建民说:“世吉,我问你,这段时间红霞的事情没影响到职工的情绪吧?”
周世吉摇了摇头说:“没有。厂里的职工绝大多数还不知道倪书记的事情,他们只是在揣测,可能是倪书记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建民说:“那就好,关于红霞跟欧阳分手的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免得让红霞感到难堪。”
周世吉点点头说:“这个我懂,反正我是不会说的。”
陈建民说:“好了,你去把脸洗洗吧,地扫得不咋地,脸倒先弄脏了,你还挺能的。”
周世吉赶紧跑到水龙头跟前,把脸洗干净,又回到办公室,在陈建民对面坐了下来。
陈建民说:“世吉,我跟你说心里话,这个厂长真不好当啊。当初郭卫海当了厂长,我就想,就让他当吧,我这个厂长也当得太累了,我该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周世吉说:“你说什么呐?真让郭卫海当了厂长,我又该走了。”
陈建民说:“我当时就那么想的。可郭卫海就是滩烂泥,糊不上墙,我没有办法,只得再把厂长的位置夺了回来,我得为全厂的职工负责呀。”
周世吉说:“哥哥,你这么想就对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厂长怎么能让郭卫海这样的人当呢?”
陈建民说:“世吉,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是永远不会满足现状的。你说我们集体管理局下面的这些厂,过去都是从街道小工厂转过来的,都是靠帮人家国营企业加工一些零部件过日子,现在一些国营企业自己都不景气,我们还能就这样维持下去吗?肯定是不行的。”
周世吉说:“陈厂长,我听说你现在正在为我们厂寻找一条出路,不知有没有结果?”
陈建民说:“我这个人有个习惯,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情绝不会说出去的。你是我兄弟,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事情正在进行当中,下个月就应该有眉目了。”
周世吉满脸喜悦,问道:“厂长,能不能再给我透露一点,是什么项目?”
陈建民说:“我只能告诉你,是中外合资项目。本来这个月我应该到国外去考察的,他们已经催了我好几次了,可你也看到,目前厂里这种情况,我走得开吗?最后还是让局里的郭副局长去了。”
周世吉高兴地说:“厂长,你真行,这下我厂搞大了,真好,还是中外合资项目!”
陈建民说:“轻点声,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咱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周世吉说:“最坏的打算?难不成还谈不成了?”
陈建民说:“你知道我们在跟谁谈生意?”
周世吉摇摇头说:“你不告诉我,我哪里知道?”
陈建民说:“小日本的一家企业。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谈成了,将来就要跟日本人打交道了。”
周世吉说:“是啊,小日本最狡猾了,跟他们谈生意可不容易。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合资企业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将来都要成为合资企业的工人了。”
陈建民说:“世吉,别看我现在表面上挺平静的,其实我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这几天快点过去,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有多难熬啊!”
周世吉安慰他说:“陈厂长,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我替你设身处地的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陈建民说:“厂里面这几天还是维持现状,把该加工的活都抓紧完成,不要耽误了人家厂里的工期。还有,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一切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
周世吉说:“陈厂长,这个我懂,干了这几年工会工作,领导艺术我多少也懂点。”
陈建民说:“还有,红霞那儿你多去陪陪,让她的心情多少能缓和一些,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的。”
周世吉说:“谈朋友我可没经验,我怕我完不成这个任务。”
陈建民说:“谁让你现在去跟她谈朋友啦?你也太抬举自己了,我说让你陪陪她,又没说让你去谈朋友。”
周世吉见他这样说,有点不解,问道:“那天晚上你请我吃馄钝,你不是说让我主动点……”
陈建民打断他的话,说:“我让你现在就去谈了吗?谈朋友也要讲究战略战术的。这一段时间,我们给她点时间,让她静下心来,好好的缕一缕,你千万不要惊动她,你一冲动,事情反而会变得复杂起来。”
周世吉问道:“可我该怎么去接近她呢?”
陈建民说:“这还用我来教你?平时你不是很有办法的吗?怎么这会儿还来问我?”
周世吉说:“可我……”
陈建民说:“你啊,关键时刻就怂了,你就不能到她那儿多请示请示工作?”
周世吉答应道:“我懂了,厂长,我这就去。”
陈建民说:“去吧,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牢她的,只要她心里不再难过了,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世吉,我看好你,你一定有希望。”
周世吉高兴地说:“厂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一切拜托了!”
陈建民说:“我也要警告你,自己表现好点,不要动不动就扫地,这不是你干的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的心思。再说了,婚姻大事是不能含糊的,更不能包办,接下来我还要听听红霞的意见。”
周世吉说:“厂长,一切都听您的,反正我这一百多斤都交给你了,以后都听您的安排,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没其他事情,我先走了。”他说着,走出厂长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
陈建民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不错的人呐!可惜,建英已经结婚了,要不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笑了起来。“我怎么变得自说自话起来?人家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
刚吃完午饭,陈建民就听到门卫那里有人在争吵,而且越吵越厉害。他赶忙走出办公室,来到厂门口看个究竟。
原来是周世吉和厂保卫科的人在吵。保卫科老项见陈建民过来,就说:
“陈厂长,你给评评理看,他这样做对不对?”
陈建民问道:“老项,不着急,你慢点讲,究竟怎么回事?”
老项说:“是谁给她的权力,把厂里的建材批给职工的?厂长,你看看,这就是他写的批条!”
陈建民接过纸条,见纸条上写着:本厂职工邹雯娣,因家庭生活条件困难,特批给她一立方闲置木材。落款是本厂工会,并签了周世吉的大名。他邹了邹眉头,转向周世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世吉解释说:“是这样的,厂长。邹阿姨家庭困难,这是全厂职工都知道的。最近,她的儿子要筹办婚事,买不起家具,想自己做一套,就来找工会解决。正好厂里有一批木材,我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她一点,解决她家里的燃眉之急,于是就批给她一立方木材,让她给他儿子打家具用。”
陈建民松了口气,说:“哦,原来是这样。老项啊,这是好事情嘛!”
老项说:“厂长,不行啊,咱们厂是集体所有制企业,怎么说这木材也是集体财产,你不能就这样批给她的。”
陈建民说:“老项啊,你看这样行不行?邹阿姨家里确实困难,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我们让邹阿姨象征性的出点钱,木材让她拉走,也算帮助她解决困难。”
老项说:“不成,现在厂里的困难户也不止她一家,如果大家都来拉,这厂里的东西不就拉光啦?厂长,如果你坚持要给她,我就去找倪书记去,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说完,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建民对周世吉说:“世吉,你陪老项一起去吧,把这里的情况跟倪书记好好地说一下,让她来解决这个问题。”
周世吉会意的一笑,说道:“好来,见了倪书记,就让她做决定吧,她说咋办就咋办,你放心,我会听她的。”
边上看热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老项他也太拎不清了,你一个小小的保卫科长,就那么大的权力,人家厂长都同意了,他还要拦住不放,真是死心眼,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邹阿姨人也太老实了,家里那么困难,她从不开口向厂里要补助,这次儿子结婚,她肯定是没办法了才向厂里开口,厂里面也应该体谅他家的困难嘛。”
“平时我就看老项不顺眼,那么顶真干啥呀?”
“他要找倪书记就让他去找好了,倪书记是最讲人情的人了,保证他这次要碰一鼻子灰!”
“……”
陈建民在一旁听不下去了,问道:“你们都说够了没有?如果你们说够了,就去干活,这里的事让我们来处理。”
看热闹的人被他这一吼,都不敢再做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干起活来。
陈建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等待着红霞的处理结果。其实他并不是不能处理,他是想让倪红霞在处理厂里的这些琐事当中,唤醒她以前那种干练、泼辣的工作作风,尽快的从痛苦中走出来。他期待着这一刻。不一会儿,只见倪红霞领着老项和周世吉两个人走出办公室,径直来到陈建民的跟前。
倪红霞轻声说:“建民,我有点不舒服,这件事情你处理一下吧。”
陈建民说:“倪书记,不是我不想处理,刚才我处理过了,老项他非要找你,让你来处理这件事。老项,你说说看,是不是这样?”
老项点点头说:“是的,刚才厂长也同意把木材批给邹阿姨,我这才来找你的。”
倪红霞说:“既然厂长同意了,那么我表个态,我也同意。”说完扭头就走。
陈建民一把把她拽住,说:“不行,我改变主意了!刚才我欠考虑,这件事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
倪红霞说:“这种小事情还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讲了算。”
老项在一旁急了:“我不同意你们的做法,把集体的东西随随便便送人,这是小事情吗?”
陈建民说:“老项说得对,这可是件大事情啊,是得好好商量商量!”
倪红霞说:“建民啊,这两天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好不好?算是我求你了!”
陈建民拉着老项的手,对周世吉说:“都别在这儿呆着了,倪书记这两天身体不舒服,我们走,有什么事情到我办公室解决。”他把老项和周世吉拉到自己的办公室,让他俩坐下,亲自给他俩倒了泡了茶,端到他俩跟前。
“世吉、老项,喝口水吧。”
老项真有点受宠若惊,站起身来,说:“厂长,我刚才……”
陈建民不让他往下说,把他的话打断,说道:“老项,你没做错啥呀,干啥要道歉?”
老项说:“刚才我的态度有点粗暴,还请厂长您谅解。”
陈建民说:“老项,你坚持自己的原则,我还要表扬你呢,我们厂保卫科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把关啊。”
老项有点蒙了,问道:“厂长,您刚才不是……”
陈建民说:“老项,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呢。是,我同意你说的,这木材是厂里的集体财产,不好随便拿出厂的,这原则问题!但是老项你想过没有?有的时候原则问题也要灵活运用。就比如说吧,邹阿姨家里的情况有点特殊,她的儿子要结婚,现存的家具她买不起,想自己打一套家具,就求助厂工会帮助解决。厂工会是干什么的?它是我们工人自己的组织,工人有困难找工会解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工会不帮工人解决问题,那么这个工会组织也失去意义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项见他说得有理,可一想到木材要送给人家,又很为难,说道:“厂长,不是我不肯把木材给她,我是怕这样一来,以后的工作不好做了,你说谁家没有一点难处啊?”
陈建民对周世吉说:“世吉啊,你到财务科去一趟,让他们把当初买这批木材的旧账翻出来。”
周世吉问道:“厂长,你要这旧账干啥用?”
陈建民说:“当初这批木材是我去买来的,是想扩建厂房用的,后来电表和水表都下了马,就取消了这个念头。可日子久了,我想不起木材的价格了,你去帮我问一问,一立方米木材是什么价格。”
周世吉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啥药,又不敢问,只得跑到财务科去查旧账。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厂长室,说道:“厂长,我查到了,这批木材每立方是七十块钱。”
陈建民从兜里掏出一些钱,数了数,说:“世吉,这里是七十块,你点点,到财务科把钱交了。”
周世吉没有接他的钱,说道:“厂长,邹阿姨的事情凭什么要你付钱?我不拿。”
陈建民说:“我知道你工会里没钱,这钱你拿着,就算我给邹阿姨儿子结婚的彩礼钱。”
老项见状,忙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张十元钱来,说道:“厂长,我家里也不富裕,但这十快钱还请您收下,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嘛。”
陈建民把他的钱挡了回去,说:“你们的好意我收下了,但这钱我无论如何不会收的,你们要给就给邹阿姨本人。世吉,就这样说定了,把钱交到财务科入账,下午就让邹阿姨把木材拉走。”
老项说:“厂长,这一堆木材都放那么久了,也没那么值钱,用不了付那么多钱的,要不您少付一点?”
陈建民说:“老项啊,这我就要批评你了,我是按几年前的价格付的钱,要是按照现在的价格算,这点钱哪够?好了,你们谁都别说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还有,不准你俩把这件事说出去,特别是邹阿姨,对谁都别说,要是传了出去,我就拿你俩是问,听清楚了吗?”
老项望着陈建民那张严肃的脸,信誓旦旦地说:“厂长,你就放心吧,今后只要厂里传出这件事情,就拿我老项是问!”
周世吉也说:“我当然不会说的,不过你拿出这么多钱,邹阿姨还不知道是你帮她垫的,这多冤呐!”
陈建民说:“就你小心眼,咱们办事还要图回报,这种领导不当也罢!”
老项他们走了。陈建民总觉得心里不着落,他不知今天这件事处理的究竟对不对。平时他只管抓生产,这种事情他从来不过问,一切都有倪红霞摆平。而每当厂里出现这种事情,倪红霞都会搞得服服帖帖的,这就是倪红霞做人处事的独到之处。她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既继承了过去街道小工厂老阿姨的那种充满人情味的工作方法,又有现代管理者的一套严谨细腻的工作作风。陈建民就欣赏她这一点,因为她的长处正好弥补了陈建民的软肋。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让她消沉下去呢?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一定要让她重新振作起来!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倪红霞割腕躺在床上,鲜血染红了被褥,他抱起她上了出租车,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当需要输血的时候,他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就上了手术室……还有,当他要唤醒倪红霞的时候,他对她说了那么多发自肺腑的话。他想起就在刚才,倪红霞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找她,哪怕被她骂的狗血淋头,也在所不辞。他一骨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