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倪红霞被抢救过来了,她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星期。起初几天,她极度悲伤,不吃不喝的,总是以泪洗面,任凭叶老师怎么劝也没用。急的叶老师没法,又把陈建民找来。
叶老师把陈建民拦在病房门外,悄声对他说:“三天了,不吃不喝的,光靠输液,好人也受不了,真是急死人了!”
陈建民安慰她说:“叶老师,您别着急,让我来劝劝她。”
叶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从小就认死理,一根筋,天下除了欧阳兴,难道再没有好男人了?”她望了陈建民一眼,“对不起,我没想说你,我只是太伤心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丈夫呢。”她边说边流出了眼泪。
陈建民安慰她说:“叶老师,您也要保重你的身体,红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相信,她会听我的话的。”他说着走进了病房。
倪红霞双目紧闭,脸色越发苍白,眼睛深陷,圆圆的脸明显消瘦了一圈。陈建民看在眼里,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没掉出来。他走上前去,把手中的一捧康乃馨找了个瓶子插上,然后在倪红霞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握住倪红霞缠着纱布的手,默默地一言不发。
叶老师轻轻地俯下身子,对她说:“红霞,你看谁来啦?是你们厂的小陈看你来啦!”
倪红霞一动不动地躺着,丝毫也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叶老师急的在一旁直抹眼泪。
陈建民说:“叶老师,你也坐下来。”
叶老师就在倪红霞的病床边上坐下。
陈建民低声说:“红霞,你不要动,闭着眼睛听我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到南方去为厂里调研产品,有人到局里去告我的恶账,搞得我抬不起头来,是你到局里帮我说话,让我勇敢地走出困境,重新走上厂长的岗位。你一定还记得,有一次,厂里发不出工资,我被工人们团团围住,脱不开身,是你说服了工人们,为我解了围……”
倪红霞依然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反应。
“红霞,你一定记得我们那段一起打拼的日子。人家看不起我们街道厂,故意拿一些技术难度高的活给我们做,他们就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当时,我们都感到为难,准备把活给人家退回去。可你说不能退,这一次退回去了,以后就没有人再把活给我们做了。人家能做的,我们为啥就不能做呢?就这样,经过无数次的攻关,还请了我弟弟建胜来帮忙,硬是把这生活给拿下来了!红霞,打那起,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你真了不起!”
叶老师倒了一杯茶,递给了陈建民。陈建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说:
“红霞,我不管你在不在听,我还是要说。别的厂子都非常羡慕我们,你猜为啥?都说我们厂有个称职的厂长和支书。特别是支部书记,一心为工人着想,特别有工作方法。这样的支部书记,工人离不开她啊!”
叶老师在一旁偷偷地抹着眼泪。陈建民从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递给了叶老师。
“红霞,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红卫电器厂要跟我厂中断业务关系,你找到我,让我到红卫电器厂去找他们的厂长,请求他们不要中断我们的业务关系。我当时正在闹情绪,不肯到红卫厂去,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给我跪下了!当时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当时我真的是无地自容,我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弱小的女子,为了全厂职工的利益,可以放弃自己的脸面、放下自己的尊严,我算什么?我一个堂堂男儿,怎么可以计较自己的一点点得失呢?红霞,你知道我当时在我心里骂自己什么吗?我骂我是个混账东西,我们厂的发展道路这么艰难,全厂职工都在咬紧牙关渡过难关,而在这关键时刻我却要半途而废了,我真不是个东西!从那以后我就下了决心,不管今后的路有多艰巨,日子过得多苦,我俩要在一起挺过去,一起为全厂的职工谋福利。”
“还有,红霞,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个月我弟弟建胜就要从日本回国了,他要陪一家日本的企业代表到中国来,专门和我洽谈合资事项。你不是一直期盼着我厂要有自己的产品吗?我答应过你的,要生产出我们厂自己的纸巾,我绝不会食言的。红霞,这件事马上就要成功了,你应当高兴啊,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倪红霞还是没有反应。叶老师失望的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
陈建民并不灰心,但口气也变得重了起来:“我知道你为失去爱情而痛苦,其实失去爱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生活的勇气!如果一个人不顾自己最亲爱的人伤心,连起码的生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最最可悲的!告诉你吧,现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的不仅是你自己的血,还有我的血!你想死必须经过我的同意,你没有资格就这样死去,为了我你必须得活下去,你听见了吗?”
这时,倪红霞的脸颊淌下了两行热泪。
陈建民趁热打铁,语气也变得缓和了许多:“你知道不?有一个人一直在暗恋着你。你出事以后,他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现在也跟你一样不吃不喝,就等你伤好出院呢!你的伤好了,他要向你表示爱意,请你不要再伤一个无辜的人的心,好吗?”
倪红霞终于睁开双眼,望着陈建民,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建民,谢谢你。”
陈建民说:“好了,你也不要说话。一会儿高华会送鸡汤来的,你记得一定要把它喝了,好吗?”
倪红霞点了点头。
叶老师把他送出病房:“今天多亏你来了,要不然我该咋办呐?”
陈建民说:“这是应该的。他俩谈了这么多年恋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份上了,冷不丁说不谈就不谈了,搁在谁的身上都会受不了的。叶老师,待会儿高华来了,您千万别跟她提我抽血的事。”
叶老师说:“我知道。”她又把声音压低了说,“哎,你刚才说的,真有那么一个人喜欢我家红霞吗?”
陈建民说:“千真万确。他是我们厂的工会主席,跟我一样,也是从农村插队回来的。”
叶老师关切的问:“人怎么样?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陈建民说:“叶老师,您放心,人品绝对一流!过去插队的时候,也没有谈过朋友,回来后,就一心扑在厂里的工作上,不知不觉的,把自己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叶老师“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陈建民说:“来到这个厂,他一直暗恋着红霞,可是红霞当时是有男朋友的。所以,他一直没敢说出口。哦,对了,叶老师,这件事暂时先别跟红霞说起,等她病康复了再说。”
叶老师点点头,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说的也是。这下,我家红霞有救了!”
望着叶老师那满头银白的头发和略带佝偻的背影,陈建民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叶老师,您就放心吧,这个红娘我当定了!我一定要让倪红霞幸福地生活下去!
当晚,夜已深,陈建民把周世吉约到梁成栋开的夜排档。两个人坐下来,一人叫了一碗馄钝、一瓶啤酒,在那儿就着馄钝喝啤酒。
陈建民押了一口啤酒说:“兄弟,真不好意思,让你到这种地方来,是不是有点寒酸?”
周世吉说:“没关系,这不挺好的吗?平时我也经常来光顾的。”
陈建民端起碗来说道:“我在东北插队的时候,当地有这么句话,叫做‘饺子就酒,越吃越有',我们南方是馄钝就酒,吃了就有,来,兄弟,祝我们厂越办越好,祝兄弟你早日找到自己的称心伴侣,咱兄弟两先干了这一碗!”说着,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把一碗啤酒喝下肚。又指指周世吉的酒碗,“你也把它干了,喝完了,我们兄弟才有话说。快喝!”
周世吉只得端起碗来,也把碗里的酒喝下肚。
陈建民满意地说:“对,这才像我的好兄弟!成栋,再拿两瓶啤酒来,我们今晚要喝得尽兴!”
“哎,来了!”梁成栋又拿了两瓶啤酒过来,放在桌上,开了瓶盖,望着他俩。
陈建民一挥手,说:“走开,这儿没你的事情!”
梁成栋识趣地走到一边,往炉子里添了些柴火,看架势他们一碗馄钝是不够的。
陈建民说:“兄弟,先把酒满上,对,这样才痛快!我知道你喜欢倪红霞的。哥哥我今天酒没有多喝,我的脑子很清醒。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倪红霞?”
周世吉被陈建民的话一下子问懵了,他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眼直愣愣地望着陈建民,心想他今晚怎么啦?平时没见他这般喝酒的呀,舌头也变大了,说话声也变粗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非要他当场表态。难道今天晚上陈建民把他叫来,就是为了让他表白的?说实话,他的心里的确是暗恋着倪红霞,别看他平时油腔滑调的,可真要他说出口,那可就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陈建民一看场面有些尴尬,忙说:“先不忙表态,来,把这碗酒也干了!”
周世吉望着陈建民说:“厂长,我的酒量不行,这碗酒喝不下去了。”
陈建民说:“今天咱们不谈工作,也没有厂长,这里只有兄弟!你怎么能不喝呢?快喝,酒壮怂人胆,不不,我好像说错话了,应该是酒后吐真言,对不对?你看我,喝了点酒就胡说八道,世吉,平时哥哥对你怎么样?”
周世吉说:“你对我没得说,比亲兄弟还亲!”
陈建民说:“既然这样,你把这碗酒喝了再说话!”
周世吉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把碗里的酒喝了下去。
陈建民问道:“世吉,你说说,我这个兄长当得怎么样?”
周世吉说:“当然好啊,没得说的!”
陈建民又问:“你怎么老是‘没得说'?能不能说点新鲜的?好吧,我问你,你给我说说看,倪红霞这个支部书记当得怎么样?”
周世吉说:“也好呀,她是我们厂里竖大拇指的好支书!”
陈建民继续问道:“那么,你这个工会主席当得怎么样?”
周世吉不解地问:“厂长,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尽问这些?”
陈建民不理他,问道:“世吉,你今年三十了吧?”
周世吉说:“你忘啦?我跟你一样大,都是三十二岁。”
陈建民自言自语地说:“正好,就大了两岁,很般配!”
周世吉追问道:“什么大两岁?什么很般配?大哥,你云里雾里的在说啥呢?我都蒙在鼓里了。”
陈建民“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周世吉有些莫名其妙的,瞪着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他。
陈建民说:“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今天冲着这酒劲儿,哥哥大胆地给你做媒,希望你不要拒绝!”
周世吉直到此时,才算憋过劲来:原来今天陈建民约我来吃夜排档是假,给我作媒是真。就是不知他醉意朦胧,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所以他也不敢表态。
陈建民见他不说话,便紧追不放,说:“默认了代表同意,是吗?你要是同意了,我也就算完成任务,你表个态吧!”
周世吉被问急了,涨红了脸,说:“陈厂长,你今天把自己灌醉了,就让我表态,你让我表什么态呀?”
陈建民说:“说了半天,我是在对牛弹琴啊!那我问你,你喜欢不喜欢倪红霞?”
周世吉说:“我喜欢她又怎么啦?”
陈建民说:“这就好办了。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对她有所表示,对不对?”
周世吉说:“我有表示有什么用?还不知道人家心里有没有我。”
陈建民说:“你不表示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没有你呢?你应该去试试嘛。”
周世吉问道:“那你教教我,我应该怎么向她表示?”
陈建民说:“这很简单,她现在就躺在医院里,你去花店里买一束玫瑰花给她送去,她一定非常高兴的。”
周世吉一听,非常兴奋,站起身来说:“那我现在就去。”
陈建民一把把他拉住,说:“坐下,也没见你这么猴急的!等喝完酒,聊完话,再动身不迟。”
周世吉看看手表,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怕来不及。”
陈建民说:“现在知道晚了吧?早干啥啦?”
周世吉说:“人家不是刚分手吗?我也不能在他俩中间横插一杠子啊。”
陈建民说:“对欧阳这种人,你早插一杠子或许红霞能早点解脱,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消沉了,也许她还会感谢你呢。”
周世吉看着陈建民,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点答案来。可他找不到答案:“陈厂长,你今天是怎么啦?尽说这些没用的话!我能在他俩中间插一杠子吗?这种缺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陈建民笑了起来,高兴地说:“哎,这就对了嘛!世吉,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就不必去医院了,要向她表白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但是,我可告诉你,你还要讲究点方式方法,要有策略。策略你懂吗?”
周世吉摇了摇头,说:“厂长,我不懂。”
陈建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能叫厂长,要叫哥哥。”
周世吉无奈地说:“是,哥哥。”
陈建民说:“你放心好了,她那边的工作我来做,但是你不能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试探一下她的诚意,你没有谈过恋爱,不懂女人的心思,哥哥教你,要慢慢来,慢慢的培养感情,这样感情才会牢靠。成栋,现在反正也没有生意,你也过来喝两杯。”
梁成栋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见二舅叫他,“哎”了一声,忙不迭地拿起酒瓶和碗凑了过来,倒上啤酒先喝了一大口,说:“哥,馄钝够不够?不够,我再下去。”
周世吉说:“够了够了,你也忙了半天了,坐下来吃点吧!”
梁成栋说:“不忙不忙,做点小生意嘛,赚点零花钱。”
陈建民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问道:“成栋,这些够不够啊?”
梁成栋说:“哥呀,你这不是抽我嘴巴吗?这要让建英知道了,我的日子还能过吗?你收回去吧,今天晚上算我请客。”
陈建民把钱收了起来,说:“哎,这才像个男子汉……”渐渐地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了,只见他的手一松,碗掉落在地上,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
梁成栋赶紧过来,把陈建民扶了起来,说:“哥哥,快,搭把手,咱俩把他抬回去吧。”
周世吉问道:“他这是怎么啦?平时的酒量很大,今天才两瓶啤酒,也不至于这样吧?”
梁成栋说:“他这是累的,自己的伤还没养好,就去给别人献了那么多血,就是铁打的身体也要累垮的。”
周世吉说:“献血?他给别人献了血?我的妈呀,他自己的伤还没好,难道他疯了不成?”
梁成栋说:“你知道他把血献给谁了吗?”
周世吉摇了摇头,说:“这我哪儿知道哇?”
梁成栋说:“他把血献给你们厂的支部书记了。”
周世吉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他今晚上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心里还怪怪的呢。兄弟,那你的馄钝摊咋办?”
梁成栋说:“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拎不清呢?怪不得到现在还找不到老婆,磨磨唧唧的,到底是人重要还是馄钝摊重要啊?快点,把他的脚抬起来,轻一点好不好?怎么干起活来毛手毛脚的?”
周世吉听凭梁成栋吆喝,一声不响地抬起陈建民的双脚,和梁成栋一起把陈建民抬了起来,朝他住的方向走去,他们飞快的穿过路边的梧桐树,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