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高华和陈建英都已下岗,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摆地摊了,而是大大方方地把内裤胸罩往席子上一摊,有模有样地吆喝起来。过了一阵子,高华到工商局申请了一张执照,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一家复印店,当起了店老板。宝宝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还是吴秀兰负责每天的接送。弟弟陈建胜去日本一年多了,他非常勤奋,白天打两份工,晚上还要上夜校读书。他每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介绍他在那里的情况,报报平安,同时也获悉家中的情况。每逢陈建胜来信,吴秀兰总要带着宝宝坐在一旁,静静地听陈建民把信念完,特别是当陈建胜信中问起吴秀兰的身体情况时,禁不住会说:“身体很好,建民,你快写信告诉他,就说妈妈身体好着呢,让他在外面好好工作,不要牵挂家里的事!还有,叫他不要这么拼命,打一份工就可以了,现在家屋里还过得去,我还有一份退休工资,缺钞票,我寄给他。建民,你说是不是?”
陈建民顺从地答应吴秀兰说:“是,我马上就写回信。”
吴秀兰叹了口气说:“哎,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妹妹建英日子过得艰苦,夫妻两个人都下岗,建英还挺着个大肚子摆地摊,怪可怜的!隔三差五的我总要偷偷塞点给她贴补家用。”
陈建民说:“妈,你一共就几十块钱退休金,这个也给一点,那个也给一点,能有几回好给?还不如让建英过来帮高华打点店里的生意,可我叫过她几次,她总是不肯。妈,下次你看见她,你也劝劝她吧,在店里干活总比在外面强。”
吴秀兰说:“是呀,摆地摊风里来雨里去的,妈心里舍不得呢,如有个闪失咋办?还是你说得对,姑嫂两个在一起多少有个照顾呢!”
陈建民说:“我知道她为啥不肯来,复印店是我一个人投资的,过去她是国营单位,收入多,我困难的时候,总是她跟建胜两个人接济我,现在她下岗了,如果我接济她,她的面子上肯定抹不开。其实我哪会计较这种事情呢?”
吴秀兰说:“是啊,亲不亲,一家人嘛,兄妹之间就应该有个帮衬!这个死丫头,摆地摊还真摆出个瘾来了,下次她来,我一定好好说道说道她!”
陈建民问道:“妈,我有很长时间没跟小妹见面了,不晓得妹夫现在的情况怎样了?”
吴秀兰说:“你是说梁成栋啊,他下岗后一直没有工作,就厂里给了他一点遣散费,这点钱吃光了就没有了,以后这个日子怎么过?”
陈建民说:“妈,啥时候叫小妹他们过来吃顿饭,还可以了解了解他们现在的情况,你说好吗?”
吴秀兰说:“好的,我来通知他们好了。建民,我想跟你商量商量,等建英生好小孩,我想搬过去照应照应。小宝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人也大了,就是要接送,反正高华自己开店,接送的时间还是有的,就让她自己接送小宝好了。”
陈建民说:“您过去也好,小宝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小妹需要您去照顾呢。”
这个星期天,因为妹妹、妹夫要来吃晚饭,高华早早把店门关了,准备了一桌子丰盛下酒菜。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梁成栋和陈建英两个人才晃晃悠悠地来了。
陈建民不满地问:“成栋,你们怎么不早点过来?吃顿饭还这么磨蹭,真是的!”
梁成栋说:“我也想早点来,可你妹妹不肯早收摊。”
陈建民说:“这挺了个大肚子,还摆啥个地摊?”
陈建英脖子一梗,瞥了他一眼,说:“不摆地摊,喝西北风呀!”
陈建民说:“喝,越说越来劲了,是不是?不摆地摊还能饿死你呀?”
陈建英说:“你说的轻巧,我们下岗以后,厂里都不管我们了,不摆地摊哪来的收入?”
高华赶紧过来圆场,说:“都少说两句吧。快上桌,菜都要凉了!”
一家人围着个八仙桌团团坐好,陈建民先给妈妈斟了一小盅酒,又给梁成栋倒上,自己也倒了半杯酒,举起酒杯说:
“我们大家祝妈的身体健康,干杯!”
吴秀兰说:“又不是过生日,就不要搞这种名堂了。建英,你多吃一点,大肚子需要补营养的!”她说着,夹起一块鸡腿放在陈建英的碗里。
陈建英说:“妈,我自己来。”
吴秀兰说:“你大着个肚子不方便。成栋,你不要光顾自己喝酒,给建英多夹点菜。”
梁成栋几杯酒下肚,脸已通红,答应道:“哎,妈,我来夹,老婆,嫂子烧的红烧肉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陈建英瞥了他一眼,说:“你呀就是个吃货,光知道自己一个人吃,心里根本没有别人,妈要不说,你会夹菜给我吃吗?”
梁成栋反驳说:“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我心里还是有老婆的,妈,您说是不是呀?”
吴秀兰说:“是啊,成栋人就是不错,妈不会看走眼的。”
梁成栋得意的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妈都夸我了。”
吴秀兰说:“今天多好啊,我们还是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饭。哎,除了你们的大哥,我最担心的就是建胜了,可惜建胜到国外去了,不在这儿……”
梁成栋问道:“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呢?”
吴秀兰说:“他呀,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大学毕业后就去部队当了兵,十几年了,在大西北成了家,有了两个孩子。算起来,大的应该有十几岁了吧?可是至今我连长的啥样都没有见着。”
梁成栋说:“人不回来也就罢了,总该寄张照片回来吧?”
吴秀兰说:“别提了,连张照片都没寄回来。你讲讲看,拍一张照片要多少钱啊?这也舍不得,不谈他了,不谈他了。”
梁成栋又问:“那建胜弟现在情况怎样?”
陈建民说:“他现在蛮好,知道我牵挂他,每月来一封信,日子还过得去,听说再过一年就要毕业了。”
梁成栋又问:“他说没说打算啥时候回国?”
陈建民说:“这个他倒没讲过。不过,他说他在那里混得蛮好,赚的钱要比国内多,老板就看中他的手艺,做得好的话,他打算再做下去。”
陈建英说:“这个当然啰,谁不想多赚点钱啊。”
陈建民说:“梁成栋,你问也问的差不多了,现在谈谈你自己吧,目前你有什么打算?不见得就这样混下去吧?”
梁成栋说:“我还能怎样?现在就是这个腔调,混了再说。”
陈建民说:“建英马上就要生小孩了,挺着个大肚子,地摊肯定不好摆了。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高华一个人张罗着店铺的生意,有点忙不过来,需要人手帮忙,不如在她生孩子之前,先过来帮忙吧?”
陈建英说:“不好!”
陈建民问道:“为啥?”
陈建英说:“我偷偷地来看过,复印生意好不到哪里去。”
陈建民说:“我打算再增加一些设备,复印、打字、印刷,一条龙服务,生意肯定会好起来的。”
陈建英说:“二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复印店成本太高,店面要租金吧?还有人工费用,有点盈利,都交了税收了,根本养不活人。还不如我摆地摊,一个月少说也有两、三百吧?刮风下雨也不用出摊,人还自由。”
吴秀兰也劝道:“建英,你就听你二哥一句,他也是为你好。”
陈建英固执地说:“我不要!”
陈建民说:“摆地摊这算什么职业呀?别看你现在赚得多,风险多大呀,反正我认为这不算什么正当职业。”
陈建英反唇相讥说:“这叫自由职业,你懂不懂?”
陈建民说:“你想过没有?你将来咋办?别看每个月有两三百块收入,可一到刮风下雨就不能摆摊,还有,政府部门也经常出来干涉,这种生活有保障吗?”
陈建英说:“我才不管呢,他出来干涉,我就收摊,至于以后咋样,我走一步看一步,别人能生活,我也能生活,我又不比别人缺胳膊少腿,怕什么?”
陈建民问道:“那你考虑过孩子生下来以后咋办?你能过苦日子,难道你就忍心让你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跟着你过苦日子吗?”
陈建英光火了,怒气冲冲地说:“现存话谁都会说,你以为我乐意啊?谁不想过好日子?全市所有的纱厂一下子都关了门,厂里也不管我们了,你叫我们去喝西北风啊?”
吴秀兰见兄妹俩互不相让,赶紧制止说:“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说了,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有名堂吗?”
陈建民和陈建英两个这才停止争吵,静下心来,竖起耳朵来听母亲说话。
吴秀兰说:“建英啊,乖乖,妈妈知道你生活不容易,妈妈看出来了,自从你下岗以后,你怪你二哥没有照顾你,心里一直憋着气,是不是?在这里,妈妈要说你一句,你二哥的工作也不容易,厂里的事情一大摊,哪一样不是他来打点?为了厂里的事情,他没有少吃苦头,只差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可是,妈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是有你这个妹妹的,前两天他还问起你来着。现在你也成了家了,兄妹间交往也少了。但你要记住,只要我还活着,我们这个家一定要像从前一样维系下去,大家开开心心地生活,你知道吗?建英,从明天起,妈不准你再出去摆地摊了,你不摆地摊试试看,会不会饿死人!建英、成栋,你们听见没有?”
陈建英低声“嗯”了一下。
梁成栋显然酒喝多了,耷拉着脑袋,陈建英推了他一把,他一下抬起头来:“妈,听见了。”
在座的人都笑了起来。
吴秀兰说:“我的退休金也有五六十块,从下月起,从我的退休金里拿出一半,补贴建英家用。成栋,你也该正经的找一份工作,年纪轻轻的,靠厂里给你的一万块遣散费,早晚会坐吃山空的。”
梁成栋说:“妈,我有工作了。”
陈建民颇有兴趣地问:“哦,有工作,说来听听,什么工作?”
梁成栋说:“开夜排档啊,卖柴禾馄钝。”
陈建民说:“成栋,你在纱厂当过修理工的,这是门手艺活,这手艺不能丢,应当找一份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梁成栋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白天在家包馄钝,夜里把车子推出来,捡点柴禾来烧烧,二哥,你不知道,晚上摆摊子没人查,而且吃的人还蛮多的,差不多都是小青年,一对对的男女青年,都是男的掏钱,这钱好赚!”
吴秀兰一听也高兴起来,说:“对对,卖柴禾馄钝好!来不及包的话,我去帮你包。”
陈建民说:“妈,你别跟在后面瞎起哄了,这不是正当职业。”
吴秀兰问道:“这不是正当职业,那我问你,啥是正当职业?”
陈建民说:“反正三百六十行没有卖柴禾馄钝这一行,也没有摆地摊这一行,你们干的这些都不靠谱!”
吴秀兰说:“建民,妈来说两句,建英他们摆地摊、卖柴禾馄钝也是事出无奈,我也相信他俩只是暂时的。可我要说,你不管怎样大小是个厂长,在外面认识的人多,看在你俩一母同胞的份上,你就帮成栋找份正经的工作。如果成栋有了工作,也有了份固定收入,那建英就不用再摆地摊了。建民,这次就算妈求你了,你说好不好呀?”
陈建民说:“妈,就算您不说,我也会去做的,我外面是有几个朋友,成栋的工作包在我身上。不过这件事是急不得的,要看机会的。”
高华说:“建民,你先不要打包票,这件事万一办不成咋办?”
陈建民说:“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办法总会有的。”
陈建英说:“二哥,要不就让成栋到你们厂里去干吧,你是厂长,不就一句话的事嘛。”
陈建民摇摇头说:“这个不行,我们厂里的多余劳动力也下了岗,把他弄进去,别人会说闲话的。”
吴秀兰说:“建英,既然建民已经答应下来,你就别再让他为难了,他手底下有那么多人呢,做事情让人说三道四的多不好。”
吃完晚饭,陈建民让高华拿出二百元钱,交给陈建英,说:“拿去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你不需要,肚子里的孩子还需要营养呢,不要苦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陈建英接过钱,望了陈建民一眼,说:“二哥,那我就拿了啊,以后别指望我会还给你。”
陈建民说:“谁让你还啦?给你你就拿着,这才乖呢。以后有啥事情就说一声,哥能办到的就一定帮你办!”他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包牡丹牌香烟来,塞给梁成栋,“我不会吸烟,这香烟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不过你也要少抽点,要懂得节约过日子。”
梁成栋接过香烟,信誓旦旦地说:“二哥,你放心,你的话就是圣旨,我一定会牢牢地记在心里的。”
陈建英瞪了他一眼,拧着他的耳朵说:“拿了人家的东西,嘴巴也变甜了。我平时是怎么关照你的?香烟老酒少吃点,你就是不听!”
梁成栋痛的叫了起来:“哎呀,老婆你轻点拧,耳朵都快被你拧掉了!”
陈建英说:“谁叫你不听话的?活该!”
梁成栋讨饶道:“听话、听话,你快放手呀!”
陈建英这才放手。
梁成栋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心有余悸地说:“不就是抽点烟、喝点酒嘛,下手这么狠。”
陈建英白了他一眼,说:“不狠点你记得住吗?”
吴秀兰提醒她说:“建英,你一定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啊!”
陈建英说:“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高华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筷,问道:“建英,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陈建英说:“早着呢,还有两个月吧。”
吴秀兰说:“那你这段时间先到高华的店里上班,等到了预产期再说。”
高华说:“妈,不是我不让建英来,店里的设备有辐射,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吴秀兰说:“是吗,还有这个道道?”
陈建英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说:“嫂子,我早料到你有不让我来的理由。没有什么稀罕的,你放心,我宁可再去摆地摊,也绝不会跨进你的店里一步的。成栋,我们走!”她说完,拉着梁成栋的胳膊,走出门去。
吴秀兰追出门去,喊道:“建英,拦一辆出租车,当心身体呀!”
高华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说:“我这是好心好意提醒一句,怎么她说翻脸就翻脸,真的是好人做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