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沧国西境边缘有一片极为翠绿浓厚的山岭,被称为洛冥山。洛冥山连绵数里,数百年前不知何种原因,天沧国君王将一片山岭封给了冥家。此后山有主水有名,外人全部迁移,到现在为止,这片山住的就只有冥家一门。
午时过后,烈阳当日,暑气难熬。
红木院落,花海一片,七八个流苏单带玉佩环身的锦衣女子个自拿着一把白银炼制的特制剪刀,游走在花海之中,看见有转黄的叶子便从花株上剪去。这种工作虽然轻巧,却也十分盯人。养着的这些花,不是稀有物种,便是名贵无双,任一一株坏掉,其价值不能估量。
院落东角边,从花丛中钻出一个玄色布衣的男子,头上粘了几片翠绿的小叶子。男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个十分清隽的男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他脸部的线条十分刚硬,五官是那种谁见了都会赞不绝口的样子,让了瞧了一眼便有种惊艳的感觉。他的年纪不大,可是眼角的轮廓非常深刻,当他阖上眼皮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就凸现了出来。有一种历尽沧桑的错觉。
他这一身粗淡装扮,于这满园的奢靡之气截然不同,站在中间却依然不失风度,反而有种耐人寻味的感觉。按照常理来讲,这般模样打扮的人是绝不会出现在这个院落里的,可是非但没有人出来驱赶,那穿梭在花海中的七八个贵气少女见了他也是卑躬屈膝,丝毫不敢有半丝不恭。
只见那男子向其中一名女子微微使了一个眼神,那个女子没有二话的退出院落,再次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把钢筋炼制的剪刀。男子从女子手中接过剪刀,眉角松了开来,那女子见状脸色微红,拱了拱身子羞涩的退开了。
男子应该是司空见惯了,神色依然。走到花海丛中最深处,他的半个身子都被淹没了,最后在停在一簇粉色花跟前。那花半开半合,五六朵合成一团,盛开在枝头最顶端。雍容华贵,暗香流连。可是那男子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醒目的点上,而是投射到了地面上只有它一半高的一株不起眼的草上。
之所以称之为草,因为它从来不开花。这是唯一一株不开花,而没有被铲除的。
那男子蹲了下去,在四周仔细观察了一番,忽然间好似看见了什么似地,眉目间十分难看。他小心翼翼地佛了佛一尺以内的地面,将那些风干了的泥土排在一尺外。他的动作十分温柔十分谨慎,好似他眼前的不是一株草而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必要的泥土排开之后,平坦的地面上突出了一圈青墨色的玉石,将这片土地一分为二。男子笑了笑,抬头看了看深蓝的天宇,阳光炽烈的光线令他不由得吧眼睛眯成一线,目光中他好像十分悲伤。太阳的戾气将这株草照射的无精打采,男子伸直手招了招。不一会儿一名锦衣少女双手端着一只白玉小碗从走进花海中,太阳光十分热烈,那少女细白的脖颈上,下颚处,都有细细的香汗渗出。
“少主子,雪莲汁端来了。”那少女甜着声音说道,“这是今早连夜送到的,送到的时候雪莲上的夜露都还未干呢!”
被称为少主子的男子便是冥堡未来的主人冥霄。他站起身来,接过少女手中的玉碗,眼中的颜色莫测变化了一下,微微一笑,“那就好。”说着就将这一整碗及其珍贵的雪莲汁全数倒了下去,空气中即刻溢出清新的香味,玉碗中点滴不剩。
原本极为平常的干涸土壤被这雪莲汁一浇,那泥土瞬间浸湿并且逐渐地变红,颜色一点点的深起来,最后看起来竟是如同鲜血一般耀眼。那少女瞧着这诡异的变化,并没有什么其它之色,反而蹙起眉角,“怎么还是这样个,和先前都是一样吗?”小声地嘀咕,“少主子,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啊?是不是雪莲汁也没有用啊?”
冥霄眼也不眨一下,十分有耐心,“再等两天吧!”
那少女撅着嘴皮子,“再,等,两,天,再等两天,都好几百个两天过去了,这次又要几个两天啊!让我算算,”搬着手指头,一副精打细算的模样,“何首乌,野人参,千年灵芝……我都记不清了,该用的我们都已经用了,难道一定要和雅儿姑娘一样,用血养用气补吗?”
冥霄声音一沉,“你我的血气怎可和雅雅的相提并论!莫要再说一些不着边的话。”
少女一听,跺了跺脚,脸色有丝暗淡,“……那这些不是不怎么有用吗?都已经两年了,它还不是和雅儿姑娘离去时一样,就那么六片叶子吗!没多也没少……要不我们去把持恩召回了?”
“召回来?”冥霄眼睛一直盯着那草慢慢道,“且不说这两年他去了哪里,就算是知道他在哪里又如何!难道就是因为当初雅雅救他一命,给了他一股保命的气息,我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再次将他召回来当‘离云’草的养料?你别忘了,当时我可是应允了他放他自由才活取了他两个月的鲜血。阿香,难不成你要我背信弃义不成?”
原来那少女称为阿香,此见她容颜娇丽,只是眼睛里那一框子凌厉之气削弱了她几分这个年纪的颜色,“我又没有。”抵死不应,“不就是一个下人吗,要多少有多少,少主子何必在意!悄悄地把他掳来,天下谁会知道?”
冥霄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熟悉的少女,“你不是就知道吗!?”似笑非笑道,“规矩信条不是守给外人看的,重要的是守给自己瞧得,若是一个人连自己都约束不了,那何以成就大业!倘若你真想蒙骗世人,那么就先要骗过自己的眼睛。这点,你可要牢牢记住,不然以后会吃亏的。”
听到此语,阿香呵呵笑了起来,颇有些撒娇之意,“我记下了……那少主子到底还要不要将持恩掳来啊?”
冥霄想了一会儿,“再说吧!”
“再说吧,现在变成再说了。”阿香偷眼瞄了一眼对面的冥霄,只见他眼眸浅淡容色黯然,往日里的潇洒豪放之气不知沉淀了多少。哎!自从听到德雅皇后逝世之后,少主子就一直这个样子。明明雅儿姑娘已经是人家的女人了,怎么还念念放不下啊!
“那少主子你自己一个人‘再说吧’!”说着有些任性的撅着嘴巴子走掉了。
阿香走后,冥霄蹲了下去,墨绿色的眼珠子倒着眼前这一株只在传说中出现的瑶草:离云草。
“少主子!”不一会儿,身后由远及近走进来一个妙龄女子,提着一篮子满满地花瓣,这些花瓣正是刚刚从院落里剪下的,花瓣上还带着丝丝鲜活的香气。“这是您今天吩咐要的花瓣,阿碧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冥霄没有马上起身,“半月前采过的那批花,到现在还有没有还未盛开的?”
阿碧想了一下,“全部开好了,那明天是不是和半月前的一样?“
冥霄从她手中接过一篮子花瓣,“再等等,到晚上再说。”
阿碧点了点头,“恩。”
冥霄抓起一把花瓣,一用力粉屑从指缝了洒落了下来,一缕清风一带不知散落在了何方。他再次蹲下身子,将花篮放在自己最近的地方,然后将手心里的粉末均匀的洒在殷红的土壤上。雪莲汁的水分被一部分粉屑吸收,土壤的颜色慢慢地变浅。
一篮子名贵之花,皆是吸收日月精华极具天下灵气,最后全部化作了这一把一把的养料。
冥霄起身斯斯文文的整理好衣摆,拍了拍粘满粉屑的双手,“阿碧,这些花瓣还欠了丝适度。看在日头如火上,就暂且不予追究。若有下次,自己看着办吧!”
阿碧脸色苍白,“是!”说着捡起地上的空篮子神色紧张地退了下去。
冥霄走出花丛,庭院外一人推门而入,走上前来,“少主,皇都又来人了。这次是……”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冥霄把手中的剪刀放到一边,边说边走出院落,“是忠将军吧?冥叔,我说的没错吧?”
冥叔落后冥霄半步,“少主智慧过人,的确是忠将军。少主是怎么猜到的?”
冥霄笑了笑,“这并不难猜。上次皇都派来的那名使者官从文职地位更是不低,除了丞相澈晓外文官中王上最信任就属他了。澈晓朝事缠身根本脱不开身,如今朝堂之上能够担任此任务的,也就只有忠将军了。这人不仅深得王上的信任也是身居要位,论起武功也丝毫不比我冥堡差,王上就不用怕再被我们忽悠而回了。你说,不是他还能有谁?”
冥叔拍了一下脑袋瓜,“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冥霄缓下了步子,目光中闪过瞬间的阴暗,喃喃自语道,“王上怕是还没有打消‘离云’草主意呢!”回头对身后人道,“礼茗任务完成回来了没有?”
冥叔拱手道,“就在这一两天里面,茗公子办事少主尽管放心。”
“我知道。忠将军也怕是等急了吧……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快满三年了。三年不见,也不知变得如何?”冥霄好似想起了快乐的往事,神色之间非常快活,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雅儿的那一学堂,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来到前院,远远地就看见一名身穿青衣男子坐在藤架下方,悠闲地品着茶水。那人看见冥霄二人的身影,便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冥霄,还记得我不?!”
冥霄迎上去,“我还怕大名鼎鼎的将军不记得我呢!没想过一晃就快三年了。”
忠之君豪爽的笑了起来,他与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身材依旧魁梧,五官依旧不是武官的样,只有那声音才会显得他有别于弄文之人。举止之间,形如流水。怪不得当年会被雅雅看重,让水沫以想法子把他弄来当武教官。想起这些,眉宇间霎时微露笑意。
“时间不饶人啊!”忠之君拍了拍冥霄的肩膀,一同坐在藤架下。桌上放着刚刚倒置的香茶,热气盘旋而上。“你我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冥霄呵呵一笑,任他动作,“听说你这几年倒是娶妻生子了,怎么样,过的算可以吧?”
“那是。哪像澈晓那笨头,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前几天我还介绍了他几房妾室,居然全被他轰了出来,气死我了!”一边说一边对着茶杯眯起了眼睛,“有没有酒?过会儿我就要走了,到你这里二来是想过过酒瘾的!”
冥霄对着暗处的几名女子使了使眼神,那几名女子便快速不见了人影。“只要你肯赏脸,喝上十年也是不成问题的。”冥霄笑笑,“你这二来是喝酒,那么一来又是什么?”偏头看着这位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将军,眼眸里闪过一丝难测之色。
“一来说了伤和气。等我喝饱了之后,再说!”说话间,几名女子已经从酒窖里搬了难得一见的烈酒,搬开酒盖时浓郁意醉的酒香扑鼻而来,惹得忠之君一阵叫爽,“果真是好酒!很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喝了就要闪人了,冥霄你可不要怪我不兄弟!”
“要闪就闪,你都闪了快三年了!哈哈哈……”
喝的正浓之时,忠之君盯着冥霄的眼睛,好似要将它望穿。“礼茗的事我就不再多说。你的为人三年前我就已经见识过了。这次来我是代替王上,最后问一次:离云草究竟给不给?哪怕是一叶也成!”
酒气吐得冥霄摇了摇头,原本迷茫的眼神在听到这一句话后,变得精髓无比。又回到了他是少主这个身份时,那种似笑非笑,高深莫测,难以看穿的状态。他忽然站起来,目光射到无边无际的苍穹上面,沉声道,“我说过,只要你们能够让离云草多一片叶子,我便答应给你们一片。”
忠之君眼神一紧,随后悄然释放,“好了,我问也问了酒也喝了答案也有了,就此别去,后会有期!”说完身形一闪,隐入到院落之间。
冥霄丝毫没有讶色,他重新坐下来端起烈酒就满口吞咽——这个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离云草存活下去……
忽然冥霄的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招来侍女将这一切全部收拾好,只剩下桌上两坛没有启封的烈酒。端起身子,“来者是客,怎么不下来汇一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