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她!抓住她!”
眼前的景物不停地一摇一晃,所有的东西都在跳动着,还有沉重的呼吸声,这是我吗?我是在拼命地跑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我受伤了吗?谁要抓我?我不能回头看,也没有时间回头看,那些尖利的声音离我很近,我知道他们就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如果第一个人把手伸得再长一些,就可以抓住我T恤的后襟。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快!”又是那个尖利的声音,我认得这个声音,我认识她,虽然我始终没有回头,但我能清晰地看见这个女人因为暴躁而扭曲的脸孔,还有她使劲全力奔跑的样子,她张着嘴喘气,白色的牙齿露着。
转了一个角,我面前出现了一个铁门。绝望像钢针一样刺向我的脊椎,我全身的力气瞬间就流泻掉了。杂乱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离我不到5步的地方,他们也停下来了。“别回头。”脑中的声音叫道。我认得这个地方,这些人我也每个都认识,如果我回过头去,我还能挨个儿叫出他们的名字,我还知道我回过头去会发生什么。
一个重复了几百遍的梦境、从大学就开始重复的梦境。
我知道这是梦,因为我即使背对着他们,也能像看电影一样看见他们此刻的神态和动作。那么,我现在就回过头去,让这个梦立刻结束!想到这儿,我毫不犹豫地把头了转过去——“嘣!”一个黑色的影子朝我的头上砸过来,我脚下一软,彷佛坠入了万丈深渊……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头磕在床头柜上,正在一阵一阵地刺痛。我隐约听见厨房有炒菜的声音,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中午11点了。真糟糕,昨天晚上淋了雨,感冒好像又加重了,我的骨头好像都变成了棉花,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来,太阳穴伴着疼痛跳得正欢,还有刚才磕着床头柜的额角,也加入了疼痛的阵营——一个在脑袋里面玩转椅,一个在脑袋外面玩打鼓,我头昏眼花,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特别沉,什么梦境都没有。等岩峰把我叫醒的时候,已经是1个半小时过去了。“起来吧,吃点饭再睡。”他拍了拍我,他冰凉湿润的手指上有一股鲜姜的味道。“恩……你今天不上班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今天是星期六。”
是了,今天是星期六。昨天试星期五,是和胡伟鑫见面的日子。由暗黄转为暗红的天空、雪亮的闪电,还有……汩汩的血液。两滩小水洼一样的血泊中,有两只像切开的葡萄一般的白色物体,那是胡伟鑫的眼珠,是胡伟鑫自己用双手挖出来的,像对待鲜鱼的内脏一样挖出来的。
“安白……不是我害死的……”胡伟鑫恐惧战栗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安白死了,原来……安白早就死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不,也许我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与胡伟鑫见面,不就是为了让自己面对现实吗?从胡伟鑫的嘴里得到心中猜测的认证,自己才能死心,不是吗?
可是,安白如果早就死了,那么张晓斌和胡伟鑫的死,该怎么解释?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灵魂存在吗?是的,前几天晚上在厕所的经历、张晓斌胃里莫名其妙的口罩、胡伟鑫疯狂残忍的自杀行为,如果想成是安白灵魂的复仇,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昨天晚上虽然没有见到安白,可我的脑子里总是有这么一幅画面——一个穿着白色校服汗衫、紫色校服裙的女孩,梳着齐耳的短发,厚厚的刘海下面露出人偶玻璃眼球一样的光,定定地站在电闪雷鸣中,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直直地伸出手臂,指着某个站在歇斯底里疯狂大叫的男人,直到这个当年弹伤了自己眼睛的男人亲手挖出了他自己的双眼,直到血流成河,这个沉默坚定的影子才缓缓垂下手臂,慢慢消失在暴雨的斜线中。
安白,如果你的灵魂真的存在,那么你下一个目标是谁?你现在……在愤怒地呐喊,还是像以前一样,静静地坐在什么地方?
岩峰今天做了好几样菜,甚至还有啤酒鸡,这是他的拿手好菜,可能是因为感冒,也可能因为心情很乱,我没什么食欲。岩峰今天看起来比昨天还要瘦,腮帮子都缩进去了,脸色苍白得发灰。“一会儿吃晚饭你去睡一觉吧,你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了。”“没关系,我下午还要出去一趟,给胡伟鑫家里帮忙,他家现在全乱套了,今天早上他母亲住院了,全家就他父亲和几个亲戚在忙乎,我去搭把手。”“不行”,我加重了语气,死盯着他说,“你今天下午在家睡觉休息,哪儿也不许去,你再不睡觉就会死的!”他有点吃惊地看了看我,因为我从来没对他下过命令,他何去何从,我从不过问。但现在不能再这样了,岩峰一定是病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或者在硬撑。“知道了。”他低下头扒饭,竟欣然接受了。硬塞了一些饭菜之后,我感到身体好多了,不像刚起床那会儿那么没劲儿了。我把碗筷收拾到水池里,然后拉岩峰去卧室睡觉。“现在就睡,不许看书、不许看电视、不许打电话,你要好好休息,什么都别管,要是还不见好,就得去医院。”他盯着我,好像在问:“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你从不这样啊。”我把他的拖鞋摆好,加了一句:“这是朋友的忠告!”他不再盯着我看了,顺从地由我给他脱衣服,盖被子,像只温顺的小猫——一只平常拒人千里之外,像只脾气古怪的老虎,可是生病的时候只能露出猫咪的本性,任由人照顾安慰。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问:“你笑什么?”我把被子拉到他胸口,看着他不解的脸,觉得他脸上的线条又柔和了,这样的柔和只能在他生病还有我们鱼水之欢的时候才能看得到。“没什么,只是有时候觉得你生病也不一定是坏事。”
“你干什么去?”
“我把碗筷洗了。”
“你不睡吗?”
“我中午才刚起来,现在哪睡得着,我一会儿出去。”
“别走。”
岩峰拉住我的手腕,声音像不想让妈妈上班的小孩一样。“我们一起睡,好吗?”我的心就跟瞬时间被烤化的玻璃一样,眼睛竟然湿润了,我没说话,爬上chuang也钻到了被子里。岩峰像只小猫一样拱过来,我让他枕着我的胳膊,抱着他,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他,很快,岩峰的呼吸声就变沉了,他太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睡着了。
迷糊中,看见卧室的门竟然慢慢地自己开了,把手被拧开了,可是门口并没有拧把手的人。这时,一个淡淡的灰色的影子出现在打开的门上,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它有头、有四肢,是一个人影,正在朝屋里走来。我想叫醒岩峰,可是身体竟然完全动弹不了,越挣扎反而被困得越紧。很快,这个人影的主人已经走到了门口,一个男人,深深地低着头,垂着双臂,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木然地走了进来。我想尖叫,却一丝声音也没办法发出来——是胡伟鑫。他穿着昨天晚上穿的那件夹克,胸前全是暗红色的血迹,这血迹在白天看起来更清晰、更让人不寒而栗。他慢慢走到床前站定,地上有一行浅浅的血脚印。我使劲全身的力气想挣脱这无形的束缚,可不论怎么努力,我还是没法活动任何一个部位。胡伟鑫慢慢地抬起头——我闭上了眼睛,可眼前的景象居然穿透了眼皮,强行让我看到——他凹陷的眼皮下面全是深色的血迹,这些血迹一层叠一层,最下面的几层已经干了,最上面的还是湿的,几丝粘稠的、软乎的血管粘在上面,像几条细小垂死的蚯蚓正从他的眼窟窿里爬出来。
“走……走开……”我使劲儿喊道,但在自己听起来却是比蚊子还小的声音。
胡伟鑫没有任何反应,我发现他脖子上的刀口还在扑扑地往外冒血。他缓缓抬起一只胳膊,指着我,眼皮抖动了几下——“别睁开!别睁开!”我拼命地祈祷。
“岩峰……岩峰……”我大叫,从僵硬的嘴唇中间挤出虚弱的声音。
胡伟鑫睁开了眼睛——一双腥红色的、圆圆的血窟窿正愤怒地凝视着我,扯断的神经和血管像张牙舞爪的触手散落在外面。从这对血窟窿里面,不停地冒着一股一股的鲜血,像两眼泉水,像怒极的眼泪。
“岩峰!”我大喊一声,睁开了眼睛,终于从刚才的束缚状态恢复过来,又感觉到了现实的触感。我喘着粗气,心脏猛烈地敲击着胸口,额头上全是汗。我扭头看看岩峰,他居然一点都没有醒,还在昏睡着。我把放在他脑袋下面的手臂小心地抽出来——又酸又麻,半天才缓过来。现在快3点半了。刚才的梦魇还在脑海中转来转去,如果现在接着睡的话,一定又会回到刚才的梦境里去,我悄悄下床,去厕所洗了把脸。
洗完脸,脑子清醒多了,虽然不想再睡了,但是我还想和岩峰多待一会儿,就又回到卧室。刚进门,我一眼就撇到了床头——梦境里胡伟鑫站立的地方——有一块白色的东西在地上。
我忍不住一个激灵,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胡伟鑫带来的?还是安白带来的?刚才是胡伟鑫的灵魂,还是安白给我的一个信号?因为这个东西,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是安白的,是陪伴安白到死的那一天的——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