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初二的最后3个月里,安白渐渐成了我几乎形影不离的伙伴——一个永远都无法用语言交流,却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伙伴。有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不安,因为她的眼睛太明亮了,她注视着我的时候,那种似乎能够洞察一切的目光,那种可以看穿我内心的目光,让我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能不时感觉到刺骨的凉意。被她看穿想法的一刻,既有朋友间心灵相通时的欣喜,又有被人轻易读懂想法时的诡异感。
可是,不管安白女巫一样的“超能力”让我多么不寒而栗,每次在看穿了我的想法之后,安白永远都会认同我。
她捏捏我的手,扭过头,看着我,那双布娃娃一样灵巧明亮的眼珠蒙上一层温暖的迷雾,微微地点点头,每当这个时候,我甚至可以看见她在笑——口罩的部位上,有一张女生最迷人、最温柔的嘴,弯成最完美的弧线。以至于到后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安白没有嘴的事实,那样的幻象反而成了我对安白的回忆中,占据最多的印象。
张胡几个人在那段时间里,对安白的兴趣好像减少了很多。因为各个重点中学纷纷扩招,转学生越来越多,在短短2个多月里,我们的教室由最初的60多人剧增到了88人,最前面的学生差点就坐到讲台上了。张晓斌忙着搞他的流氓小团体,胡伟鑫忙着四处拉拢学生加入,那段时间他们对安白连看都不看一眼。对于这样的情况,我打心眼儿里感到放心,安白终于不再成为众矢之的了,她总算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普通学生的生活了,更重要的是,我和安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时间和地点更加自由,再也不用担心会有突然来袭的恶作剧发生。虽然我心里知道,即使是恶作剧发生,那些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安白会用她的“能力”控制他们、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但是,我不想让安白生气,我不想看到那样的安白。
那个时候的岩峰跟我一直很陌生,我那时对他的深沉稳重有点异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岩峰也给我一种能够洞察人内心的怪异感受吧,我不太愿意接近他,再说,他身边围绕的人太多了,无论男女,无论老师还是家长,都无一例外地喜欢这个学习优秀、举止稳重、性格随和不浮躁的少年。这样完美的人总给我更加害怕的感觉,他越是完美,我就越是忍不住想象他私底下的另一面有多么阴暗和可怕——也许是一个神秘的杀人狂、也许是一个有怪癖的变态……但是不论我怎么想象,岩峰始终没有任何惊人之举,无论是学习还是人际关系,在整个初中生活中,他始终保持在一个最佳状态——常年的年纪第一、常年的班长和板报组组长、常年的学习委员、常年的最帅校草。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喜欢在河边的草地上逗留一会儿。河边的人通常很多,但是我们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在草地的后山,有一个不显眼的小铁门,我们扒开铁门上的藤蔓和杂草,钻进去,里面居然是一个寂静安详的小天地,到处是花色的野花,碧绿的青草特别厚实。我们把这里当做我们的秘密基地,不想早早回家的时候,我们就手拉着手,钻进这片小天地里,把书包扔在一边,躺在草地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蓝天,脸边是青草和野花的茎叶,微风一吹,它们就在我们的脸上悉悉索索地轻柔抚mo,那种感觉好极了,彷佛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也变成了一棵小草,或者一枝野花。我们都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安白总会捏捏我的手,我也捏捏她的手,我们知道我们此刻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有一次我们并肩躺着,安白伸手过来,在我的耳朵边插了一朵小花,她清澈的眼睛珠子上闪过了小花的一抹鲜黄,随即又被温柔的眼波覆盖,我看出她的心情——即使是安白这样的女孩子,也有偶尔淘气顽皮的时候,也想活泼任性地和朋友玩闹。我也随手摘了一棵白色的六个花瓣的小花,别在安白的耳朵上。真好看,安白黑亮黑亮的头发被风揉得有点乱了,白得纯洁无暇的花朵在她的眼旁轻柔舞动,那双温柔的、映着青草的绿和野花的黄的眼睛,有些迷蒙地注视着我。我的心突然有些激动,一股莫名其妙的眼泪直往眼底上冒,我伸手摘去了她的口罩——安白一惊,急忙用手捂住。我笑了笑,轻轻地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慢慢地从鼻子下面拿下去。
“安白,你真漂亮。”我说。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不想让我见到她口罩下面的样子。我突然灵机一动,从书包里拿出铅笔盒,冲她说:“今天我给安白画一张最漂亮的嘴吧!”我找到红色的圆珠笔,在安白鼻子下方最合适的位置上画了起来——先是一条微弯的弧线,然后是上嘴唇,最后是下嘴唇……安白一直静静地坐着,我则像个画家和雕刻家一样小心翼翼、仔细谨慎地画着。
终于,这张微笑的嘴成型了。一张我最满意的,漫画中美少女样的嘴巴。我用我铅笔盒里的小镜子拿给她看,起初,我看不懂安白眼睛里表达的感情是什么,我突然觉得安白会生气,突然觉得自己这个突发奇想太冒失、太失礼了。过了几秒钟,从安白的眼睛里,滚出两颗大大的泪珠,紧接着又是第三颗、第四颗……它们接二连三地跌碎在安白的脸上,直到形成了一条小小的河流,它们奔流到尽头,自杀似的跳向地面。面对此刻的安白,我只能作出一个举动,就是紧紧地抱住了她,抱住了她,我才意识到,这是安白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在受到那么多欺负时,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也是我和安白第一次有了最亲密的接触,我也第一次感受到安白的身体比我看见的还要瘦小、还要无力,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只营养不良的小鹿。
“对不起安白……我让你伤心了……我没有多想……”我明白安白一定是因为我给她画嘴,所以才会伤心。安白在我的肩头摇了摇头,两只手抱着我的腰。
那一天我们在草地上又躺了很长时间,安白一直都没有戴口罩,我们拉着手,没有再说什么。到了准备走的时候,安白用我的红色圆珠笔在我的手上写:“谢谢你,我很喜欢。因为你给了我笑脸。”她把笔递给我,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奇妙的是,那张我画的微笑的嘴,此刻和她的眼神完美融合,在我面前形成了一个最漂亮自然的笑脸。我也咧嘴一笑,泪腺却突然一松,我赶紧别过头去,眼泪扑扑地落到衣服上。
之后的两个月里,我们几乎每天都去草地上呆着,说一些傻傻的话题(通常是我说得多,她偶尔写一两句),或者一言不发地躺一个小时,也只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才会摘到安白的口罩,用圆珠笔、彩笔给安白画漂亮的嘴巴。有时候我很费力地画一张很美很写实的嘴巴;有时候我也搞怪地给安白画日本歌姬那种小小的夸张的樱唇;还有时候为了逗安白,画上两撇小胡子或者猫须,安白就站起来追我,然后坐下来照一会儿镜子,也不擦掉,过一会儿走的时候直接戴上口罩。
到了学期末,大家为了复习忙得焦头烂额,我和安白也没有时间再去草地上玩了,有很多次我们想一起去,却总是因为时间太晚,还是只能回家。那天晚上,我和安白一起放学出来,走到校门口,我该往左边走,安白该往右边走,可是安白始终不松手,她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话。我觉得她是想去草地,但是我们学校晚上放学本来就晚,这几天老师占用晚自习讲课拖堂,已经太晚了,绝对不能再去草地了,就跟她说:“安白,我们等明天中午吧,要是老师不拖堂,我们就去草地。”安白点点头,慢慢松开了我的手,可是她的视线却像一双隐形的手一样依然牵着我,我也注视着她,希望她能告诉我什么,或者传达给我些什么,但是没有,她转过身,朝她家的方向走去了。我一边往车棚走,一边回头看她,总觉得安白的身影那天格外的虚弱和无助。
骑车回家的时候,路上有一家新开的文具店总是灯火通明的,我想起来安白的生日后天就到了,心里一动,把车子停在路边,钻进了文具店。
第二天我到了学校,意外地发现安白的位子是空的。直到开始上课,安白也没有出现,我整个上午都是心神不宁,一会儿看看安白的座位,一会儿看看我铅笔盒那支作为生日礼物要送给安白的粉色荧光笔。安白一直很喜欢荧光笔,她原先有一只黄色的,她一直用到一滴水都没有还舍不得扔,放在铅笔盒里保存了好长时间。我觉得这支粉色的她一定会喜欢,而且,用这么漂亮的颜色给安白画嘴巴,一定能画出最美的嘴。
到大课间的时候,我把收起来的作业交给岩峰,刚准备走,岩峰问我:“黎月,你知道安白去哪儿了吗?”
“啊?我不知道啊。”我一愣,我没想到班长会问我,因为我以为这个大忙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我们两个。
“唔,是这样,安白今天没有来,没有向老师请假,也没跟我说,我看你和她平常关系挺好的,还以为你知道呢。”岩峰用他细长的眼睛注视着我,干净白皙的脸英气逼人,我的衣领里冒出一阵燥热。
“没,安白没跟我说过,不、不过我想她可能是生病了吧,安白不是那种会、会随便缺课的人。”我从小就一紧张爱结巴,在岩峰的注视下,我越来越狼狈了,还不等他再问什么,我就飞也似地逃开了。
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心神终于慢慢安定下来了,我偷偷看着在斜前方正在整理作业本的岩峰,他细长结实的手指真好看,还有我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那种淡淡的香气,不是甜味、不是辣味,是一种自然的味道,好像在很久以前我闻到过,可是现在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在很小的时候,也可能是在梦里。我又扭头看了一眼安白的位子,刚刚稳定下来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来——“安白去哪儿了呢?如果她今天有事不来,昨天会跟我说的。难道是有什么突发的事件?她妈妈犯病了?恩,一定是的,等放学了去她家看看吧。”想到这儿,我又安下心来了,忽然,昨晚放学时安白弱小无助的背影和复杂的眼神又掠过我的脑海,一下子我又心慌起来——“但愿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安白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啊……难道,安白昨天晚上就感觉今天要出事了?安白会出什么事呢?难道有人要害她?”我猛地朝张晓斌和胡伟鑫的座位上看去,果然,今天他们两个也缺课!我怎么刚开始没有注意到呢!安白没来上课一定和他们有关系!一定是他们又在搞什么恶作剧!最近他们总是忙忙碌碌的,也许就是在策划怎么捉弄安白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可不得了!安白再厉害,她一个弱小的女生也抵挡不住那么多的人啊!张晓斌和胡伟鑫一定会带很多人去整安白的!我越想越不安,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冲出教室,可是,就算冲出教室,又去哪里找安白呢?
我握着那支粉色的荧光笔,剩下的两节课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岩峰,我想跟你说件事。”中学放学之后,我把我的猜测和疑惑都告诉了岩峰,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我总觉得岩峰比老师更值得信任和托付。老师不理解学生之间的行为模式和真实想法,对安白的了解也不会那么深,也许岩峰对安白也并不了解,但我直觉像岩峰这样的人,如果他想了解一个人,只要注视对方一分钟,就可以知道他的全部。
“张晓斌和胡伟鑫是请了假的,我问过班主任。他们明天就来上课了,到时候我会好好问问他们。我想安白应该没有太大的危险,就算是张晓斌他们谋划了一场恶作剧,他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扣押一个女孩一整天。”岩峰说,我和他走在去车棚的路上,可能是他的衣服,也可能是他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暖烘烘的味道。我不敢看他,只是认真地听,他的声音从初中时就和同龄男生的公鸭嗓不一样,非常有磁性。
“我就怕他们恶作剧过了头,安白出了什么危险。”和安白经历了那次弹珠射伤眼睛的时间之后,我对胡伟鑫他们更加厌恶和畏惧。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暗暗松了一口气,上次安白的眼睛被伤得那么严重,但是却奇迹般地恢复了,也许即使这次安白受了伤,也能再次奇迹般地恢复吧。
“那倒也是,这样吧,今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去安白家看一看吧。”
“哦,恩,好吧。”我感到心里又欣慰又兴奋,欣慰的是我也有这个打算,我想,如果去安白家,看到安白在家,那是最好不过了;兴奋的是岩峰应该从来都没有去过她家,我却去过很多次,下午我们一起去,我无疑是他的导游,能够当这个“无所不知”的完美少年的导游,心里有一点点的期待和兴奋。
“小峰,你今天怎么这么晚?”一个高个儿女人出现在前面,从她的制服上看应该是高二的,一头的棕色长发,纤细的长腿露在裙子外面,我意识到这时岩峰传闻中正在约会的学姐,脸不由得一红,低着头说了句:“那我先走了。”就跑进了车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