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岩峰熟睡的脸庞就在我旁边,深陷枕头里,呼吸声很沉。这个家伙,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我看了看时间,刚6点半,头还在隐隐作痛,今天下班后得想着买感冒药。
等我买完早饭回来,瞥见卧室的光线还是暗暗的,进来一看,岩峰还保持着我起床时看到的姿势——像个婴儿一样蜷着双腿熟睡着。我说过,我喜欢看岩峰熟睡的脸,因为在这个时候能看见岩峰平常从不外露的单纯可爱的一面,这样的脸庞和状态在他坐上餐桌之后就会荡然无存。可是今天他的脸看上去和平常有点不一样,深陷在枕头的部分皮肤暗沉,露在外面的脸骨骼明显,本来脸型就棱角分明的他现在显得更瘦削了。现在已经7点多了,不叫醒他不行了,这可真是难得,平常的早饭都是岩峰来负责买的,如果他在这里住的话。
“岩峰,起床了,7点了。”我拍拍他。
岩峰一点反应也没有,像一块石头一样保持不动。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伸手摸他的脑门——不热,我松了一口气,可能是单纯地因为睡得太晚才这样的吧。他终于动了动,慢慢地、懒懒地睁开他细长的眼睛。
到了7点半多,岩峰才光着脚坐到餐桌边上,我看着他,心里微微一惊,他的脸颊深陷,比刚才在床上看到的样子更瘦,皮肤毫无光泽,眼睛也陷进去了,头发也乱乱的。
“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我把咸菜从冰箱里拿出来,眼睛一直盯着岩峰憔悴的脸。
“4点多。好像。”他的声音也哑了。
“你干什么了?怎么一夜之间憔悴成这样?下田耕地去了还是怎么的。”我用调侃的语调说着,眼睛在他衬衫下面突起的骨骼上巡视——他原来就这么瘦吗?为什么今天觉得他格外的瘦?
岩峰没答话,自顾自地吃着,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我也不再问了,如果我问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的反应就是这样,再怎么刨根问底也不会撬开他的嘴巴。
手机突然响起来,我一接,一个声音传过来:“黎月吗?我是胡伟鑫。上次真不好意思,公司突然有事,我实在走不开,没能赴约,今天下班后你来我公司找我吧,最近很忙,抽不出时间,只能让你找我,对不住。”我稍微感到有点不快,他的公司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远,但是这个约会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人家都也说了理由和抱歉的话,我也不好再要求什么,加上最近关于安白的梦魇一个接一个,我很很想尽快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何况,我也想尽早结束和胡伟鑫的牵连。抱着这样的心态,我答应了胡伟鑫今天傍晚7点半在他公司旁边的小学门口见。
“是谁啊?”岩峰问我。
“胡伟鑫。上次他不是没来吗,刚才让我今天晚上下班去找他。”
“你找他?还在晚上?他公司不是离你那挺远吗?”
“他说他很忙,抽不出时间过来,只能我去找他。”我把牛奶推dao他面前,岩峰不喜欢喝牛奶,但只要他和我一起吃早餐,我一定会强迫他喝。“而且,我想尽早弄清楚安白的事,然后把这事尽早了结了。”说实话,我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一直在打鼓。上次在饭店接到胡伟鑫的电话时,就让我浑身不舒服,初中时对他印象就不好,加上这次他有点怪异的的举止,我有点拿不定这个人的性情是什么。——本来我认为他是一个早就被我看透的一个大脑简单、满肚子坏水儿的无聊男人,但是现在他的全身好像被罩上了一层黑纱,或者,就像在阴雨天离打着黑伞,无论我离得多近也看不清他的脸,那张躲在黑暗中的脸是在狞笑,还是像僵尸一样面无表情?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我的心里总是发慌,有时甚至禁不住打寒战。本来单独和他会面就让我很不舒服,现在还要我去找他,而且还是在大晚上,我脑海中总有这么一个画面:胡伟鑫黑糊糊的身影站在深灰色的阴影里,我朝着这片阴影走去,然后我和那个黑糊糊的身影就像渐渐消失在大雾中一样,再也不见踪影,寂静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晚上我和你一起去。”岩峰说。我猛地看他,他把喝空的牛奶杯子放在桌上,正用他深陷的细长眼睛凝视着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心里是大喜过望的,但是却做不出高兴的表情,因为此时的岩峰憔悴得让人心疼,他现在要是穿上病号服,绝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营养不良病人,或者一个严重抑郁的病人。
“你……可以吗?”我的心里在说“太好了!”“有你在就太好了。”甚至是“我爱你,好爱好爱你!”但是却憋出这么一句话。
“嗯。你下班之后在你公司附近的地铁站等我,我下班了马上就过去。然后我们一起去。”接着岩峰抬起他的眼睛望了我一眼,那一瞬间,从早起到现在,他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柔和的线条。我的下眼睑一酸,忙端了咸菜放进冰箱里,希望冷气把我的眼泪升华不见。我们这样的关系不适合煽情,也不适合柔情蜜意,那会吓跑他。
今天的天空还是昏黄昏黄的,天气预报说会有暴雨。
自从看了《死神来了》系列之后,我一直很迷信“预兆”这个说法。在办重要的事情的路上,如果看见了事故、或者可怜可悲的人和动物,就会觉得这件事一定办不成。在地铁口见到岩峰的时候,天空的颜色更黄了,闷热的空气里一阵一阵地混着莫名其妙的冰凉的风吹来,像从地狱刮来的邪风。漫天的塑料袋和废纸团,悲伤迷茫地游荡,时而轻柔飘荡,时而癫狂乱舞,像一个个被人遗忘的灵魂。没有闪电、也没有雷声,就像一个想要发作愤怒的人,却在此刻拼命抑制着怒火和悲愤,这样的压抑比起爆发更为可怕——因为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在发怒之前阴沉的脸孔,让人猜不透他要怎么样,会突然掏出一把枪?还是突然点燃身上的zha药包?还是会突然变成一头恐怖凶猛的怪兽将在场的人们都撕成碎片?可是,在他爆发之前,人们毫无办法,只有等待。直到他真正爆发出愤怒了,也就只是那么几秒钟的惊慌恐惧,很快也就平淡无奇了。
也许要下一场大暴雨?也许要打很响的雷?也许会是一场冰雹?也许还会刮起飓风?对未知恐惧不已的人们在狂风中慌张奔走。等下起了雨,也许人们反而会放慢脚步——哦,原来是暴雨,打伞就成了,打的就成了。
我看着地铁窗外迅速滑过的点着灯的广告牌,在这个机器怪兽的肚子里,我们好像和地面上的天气毫无关系,管它是打雷还是闪电,管他是飓风还是暴雨,我们躲在这个温暖明亮的地下世界里,只要不出去,就永远不用面对恶劣的天气。岩峰站在我身边,因为天气的缘故,坐地铁的人比平常更多,甚至连扶手没有空间可抓,为了能让我站稳,他揽着我的腰,另一只手稳稳地抓着吊环。在车窗的反光中,我看着岩峰,在地铁里白色灯光的照射下,他的脸比早上更苍白、更瘦削了,他不出一声地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每当有人下车时,他都会更紧地揽住我,护着我不被人撞到。
“如果这趟地铁没有尽头就好了。”我脑海里的声音说。让我永远这样独自zhan有他,让我可以这样永远静静地凝视他,让我可以永远这样享受他的温柔。
走出地铁站,我以为雨已经下起来了,没想到还是一滴都没有下,现在天空的颜色又混进了一些铁的颜色,和暗黄色掺杂在一起,像染了锈水的湿布,几乎快要滴下暗红的铁锈。
“现在几点了?”岩峰问我。
“7点22。”我下地铁的时候刚看过手机。
“嗯,走5分钟就能到,他的公司就在这附近。”岩峰的后半句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吞掉了,我的头发全竖起来了,在狂风中我的耳朵听不清了,视线也模糊,甚至呼吸困难。他拉住我的手,我们顶着风前进。
在胡伟鑫的公司旁边的确有一所小学,看那样子应该已经废弃很久了,铁门上锈迹斑斑,一扇门颤颤悠悠地半吊着,另一扇门干脆已经掉了,立在墙边,上面乱七八糟地贴着残破的广告,四周的教学楼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惨白惨白的,面目狰狞地耸立着,把我俩包围起来,阴沉地凝视着我们。
我心里暗暗庆幸,如果岩峰今天没有陪我来,我走到这里绝对会打退堂鼓的。
“胡伟鑫?”岩峰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操场的另一端站着一个黑色的小人影。我的胃紧缩了一下,这和我之前想象中的那个黑糊糊的人影一模一样。虽然完全看不清那个人影的面孔,但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会出现这里的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不会有别人。
那个小人影好像也看到了我们,开始蠕动起来,慢慢变大,正像从浓雾中走来的人一样,胡伟鑫的模样渐渐浮现出来了。真让我惊讶,胡伟鑫的样子和上次聚会时有着惊人的变化——胡茬像黑色的杂草一样乱乱地生长在他的下巴和腮上,颧骨因为太瘦而高高耸起,两个像小泥潭一样的黑眼圈上面是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他的头发就跟刚经受沙尘暴的洗礼一样,泛着灰白色,凌乱地纠结在一起。
“黎月……你、你来了……”胡伟鑫的声音很弱,就像被风从什么地方吹过来的声音一样,我几乎听不清。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吧,眼看就要下雨了,去附近的饭店说吧。”岩峰伸手拍了拍胡伟鑫的肩膀。
胡伟鑫像触电一样往后一跳,眼睛陡然睁大,在他那张尖瘦的脸上此时好像站了半张脸的面积,他的眼白上染着天空的暗红色,像一头惊惶疯癫的野兽。
“不、不用……”他既不看我,也没看岩峰,好像在对地面说话。
“胡伟鑫,你没事吧?”我早就害怕了,从他还是那个小小的黑影时我就开始害怕了,现在要不是有岩峰在,我真想拔腿就跑。岩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后拉了拉,我顺从地站在他身后,越过岩峰的肩膀,我看见胡伟鑫还在自言自语着什么,狂风几乎把他的舌头也卷走了,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岩峰走近了一步,一把抓住胡伟鑫的胳膊说:“胡伟鑫,我们去别的地方说话,走吧!”胡伟鑫本来低着头,被岩峰一抓,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恐怖的惨叫,就像岩峰的手上涂了硫酸或者长了尖刀似的,胡伟鑫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叫得我好像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
岩峰也吓了一跳,他松开手,护着我后退了几步。我的腿早就软了,我死死抓着岩峰的衣服说;“我们走吧!”就在这个时候,天空打亮了今夜的第一个闪电,青白色的光在胡伟鑫的身上闪了一下,我瞪大了双眼,看见胡伟鑫的右手像人们掏耳朵一样平常无奇地插进了自己的右眼,血一下子激射出来,接着,像瀑布一样的鲜血从他的手指下面淌下来,然后他的手指动了动——我感到我自己几乎吓得虚脱,马上就要晕倒了——他就像掏鲜鱼的内脏一样把自己的眼球抠了出来,一瞬间,许多不知名的松软的固体混着更大量的鲜血迅速地滑下来,最后掉在地上。他像扔香烟烟头一样把自己的眼球扔在地上之后,另一只手又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我眼前发黑,没有看到胡伟鑫另一只手的动作,我紧紧抱着岩峰胳膊,感到他也在微微发抖,我担心他也会倒下,但是他始终稳稳地站着。我的额头全是冰凉的汗水,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即使闭着眼睛也感到晕眩和恶心,还开始耳鸣了。等我恢复过来一点的时候,看到胡伟鑫已经完成了他的“工程”,他紧闭双眼,满脸是血,衣服上两滩深色的血污交合在一起,在地上,有两滩椭圆形的血迹,一左一右——他的眼球在地上的血泊中正望着他。我的胃里猛地顶起一阵恶心,急忙跑开几步吐了起来。
“我……我错了……对不起……原谅我……呜呜呜呜……”胡伟鑫大叫起来,一个亮晃晃的闪电照亮了他干瘪的眼窝,接着是一个惊人一跳的炸雷。我再也站不起来了,蹲在地上看着他们,
“原谅我……对不起……安白,不是我害死的……不管我的事……”胡伟鑫鬼哭狼嚎着,我心里一震,明白原来安白不是失踪,是死了,而且是被人害死的……安白死了,这个结果我想过无数次,可是摆在眼前的时候,心里却这么悲伤难受。那双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她的妈妈怎么办?那个散发着木头味儿和烧焦味道的家还在吗?这么想着,我突然隐隐闻到了淡淡了烧焦味儿。
安白?安白在附近!胡伟鑫初中时打伤了安白的眼睛,这是安白在复仇吗?一定是了,在镜子上安白不是也告诉我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胡伟鑫吗?我不禁向四周望着,希望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身影,像纸娃娃一样单薄无助的身影,如果安白出现了,我就可以亲自问她事情的真相了。可是整个校园除了一个癫狂错乱的疯子、一个虚脱无力的女人和一个护花使者再也没有任何人存在。
“胡伟鑫!住手!别……”岩峰突然大叫起来,我朝他们一看,只见胡伟鑫颓然倒了下去,一道雪亮的光“当啷”掉在地上。岩峰冲过去,脱下衬衣捂在他的脖子上,白色的衬衣霎时间染红了——像一朵急速盛开的玫瑰。
大雨咆哮着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