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饭店的时候,雨几乎已经停了。
对于胡伟鑫爽约,我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意外,但是让我感到心有余悸的是他最后打来的电话,谈话的内容没有什么不妥,可总让我觉得别扭,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说:“肯定哪里有什么不对。”但就是想不起来。
“别往泥水里踩!回来!”一个女人拿着孩子的书包,叫住在前面兴奋地疯跑的女儿。小女孩儿穿着一双嫩黄色的小雨鞋,梳着两只又细又短的羊角辫儿,正乐颠颠地在路边的积水里起劲儿地踩着。我看着她,不禁笑了笑,我小的时候也非常喜欢在穿着雨鞋的时候淌水玩儿,现在想起来,当时之所以那么喜欢往积水里跑,应该是因为觉得踩在水里双脚不会打湿这种事很神奇吧。
女人走过去拉住了孩子的胳膊,把她拽到比较干燥的地面上,一边轻轻地责备着,一边听孩子仰着头讲自己的学校的事儿。
晚上一到家我就觉得不太舒服,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浑身却发起冷来,找出体温计一量,38度3。岩峰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也许今天他回家住了,或者和同事有活动,我从来不问那些。
躺在床上,闭着眼,渐渐地,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以我为轴心忽忽悠悠地转着。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特别爱坐的转椅,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在转椅上玩的时候,来了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二话不说就过来使劲推转椅,让它疯狂加速,他们不怀好意地高叫:“怎么样?够快不?”几个小伙伴吓得不敢出声,我已经晕得快吐了,但是还倔强地喊:“不快!一点都不快!再快点!”那一次要不是上课铃响了,我肯定会当场吐得稀里哗啦。结果因为想起了这件事,我感觉更晕了,手脚凉得像冰坨子,无论怎么用被子裹也没用。
“轰隆……”外面又打雷了,看来雨还得接着下,这种雨最难受了,不痛快,腻腻歪歪,就像一个压抑的人想发怒又忍着,想哭泣却憋着一样。
第一次见到安白的母亲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是的,那天是岩峰转学到我们班里的日子,也是安白的眼睛被打伤的日子。
我从小就不喜欢雨天,尤其是初中的时候更加讨厌,因为下雨天骑车子是很麻烦的事情——我得穿上大大的雨披,过马路的时候总是被雨披的帽子遮住视线,看不到后面的车辆,而且我的眼镜片上全是雨水,不时地要擦一擦,等骑到了学校,我就跟打了败仗的逃兵一样狼狈。
“哎,你知道吗?听说今天咱班上要转来一个新生。”我刚坐到位子上,同桌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好像是个男生哩。”
“是吗?”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进教室的时候,我瞄了一眼安白的座位,安白不在。
“嗯!听说长得挺帅呢!嘻嘻!”
“你个花痴!”我和她说笑了一会儿,班主任进来了,他身后果然跟着一个男生,个子很高,长相也确实很帅气,他就是岩峰。他是在我们初二的第二个学期转过来的,他那时简直是个全能——长相好、个子高、学习好、一身的运动细胞,还会画得一手的好画,一直到初中毕业,岩峰也始终保持在全年级的焦点视线之内,追他的女孩不计其数,跟男生之间也处得非常好,用我同桌的话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当时我却并没有对岩峰产生过女生们那种崇拜的情愫,也没有怦然心动,反而觉得他有些可怕,世界上哪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很多方面都优秀的人,一定在某方面极其糟糕,他的缺点不容易察觉,要么就说明他是一个非常有城府的人,非常擅于隐藏;要么就说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因为这个致命的缺点已经成为他身体中永远的一部分了。
那天安白在第三节课后才进教室,进来的时候,她的脚步比平常要快,低着头急急地走向位子,可能是因为那天岩峰的到来暂时吸引了同学的全部注意力,在乱哄哄的课间,没人注意到安白。我向安白看去,却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看安白,就是岩峰。他静静地注视着安白,在那目光里我看不到一丝的感情流露,就像医生在打量病人,科学家在研究机械一样,完全是冰冷的、理智的,现在想想,岩峰在那时应该算是一个很早熟的小孩了,他从来不嘻嘻哈哈,跟男生们在一起时总有点大哥的风范,虽然话不多,但是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总是他;他很少跟女生在一起,和她们说话也总是那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没有任何语气语调,可奇怪的是,他越是这样,围绕在他身边的男女就越来越多,到最后甚至有一个高中女生对他表示好感,但他始终都是那样保持着冷淡的礼貌。后来我问过他这事,他很随意地说:“哦,她啊,约会了几次就开房了,后来到我毕业的时候就分了。”我惊讶得合不拢嘴,问他:“你什么时候交往的,你不是对她很冷淡吗?平常你们也不在一起啊。”他笑了笑说:“难道我做什么事都要让你们看到啊?”接着他又说了几个当时班上我想都想不到的女孩,原来全都和他私下里交往过,这个家伙,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实际上该干的事儿他一样都不少啊!当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目光,觉得就算他看到了安白口罩下面的样子,也会像现在这样,很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既然是X光射线,那么他应该能够洞察一切吧。
放学的时候安白走过来表示要跟我一起走,我说行,就收拾好书包和她一起出了教室,这天安白的步伐明显比以前快得多,我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她只是摇摇头,然后继续快步走着,拉着我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很少看见安白这么慌张的样子,她即使被欺负的时候,也会用寂静的强势震慑住对方,但是今天是怎么了?如果有什么事让安白害怕,那一定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吧?
突然,安白闷叫一声,像面袋子一样颓然倒下,用手捂着脸呻吟着,我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听见一阵大笑从路边的灌木丛里发出来,接着几个身影窜出来一溜烟地跑了,胡伟鑫跑在最后面,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好像是*,我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我赶紧蹲下来抓着安白的胳膊问她:“安白!你怎么了?眼睛受伤了?”安白的左手死死地捂着左眼,右手紧抓着左手腕,一直哼哼着,看上去非常疼。“让我看看!来,安白,松手,我看看。”等她松开手,我顿时惊叫了一声,安白的左眼痛苦地紧闭着,一行混着眼泪的淡红色的液体缓缓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得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吧!”我拽安白起来,想到路口打车。安白用劲儿抓了抓我的手臂,就跟一个冰凉的钳子夹住我似的,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她家的方向。“你这种情况必须得去医院啊!万一严重了怎么办!这可是眼睛啊!”我急了,是真的急了,第一是因为愤怒,那帮混蛋实在过分,这绝对已经超出了“捉弄人”的程度了;第二是替安白揪心,看着那行血泪,我真心痛,安白本来就有缺陷受人欺负,现在如果连眼睛也坏了,那她该多可怜啊!但是安白依然摇头,虽然很慢,我却能感觉到她的态度很坚定。
到了安白的家,依然是那股旧木头味儿和中药味儿,还有那一丝丝的,若即若离的烧焦的味道。安白坐到沙发上,用笔在本子上写:“你在这等我,我一会儿回来。”我点点头,心想也许是去找她妈妈吧。可是我为什么会认为安白的妈妈在家呢?可能因为茶几上未干的药罐,也可能是因为莫名地感到有人长久地呆在家里的那种沉闷气氛……自从上次来过之后,在梦里总是出现安白家里黑漆漆的走廊,而我正走在上面,有一扇紧闭的门在旁边,在黑暗的光线下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洞,望不到底。对安白在纸条上给我写的话也一直记忆犹新“她闻到你就会抓你”。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的那种情景因为太怪异,所以我一直逃避着不去多想——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眼睛珠子因为失明歪曲变形,几乎皮包骨头的身体常年躺在床上,只靠味觉来分辨来人,一旦闻到陌生人的味道,就会像一只饿极的土狼一样突然跳起来,狠狠地将对方抓住……可是,这是只会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情节,现实中怎么可能真的存在这么怪诞的事情呢?
可是,安白的事情就可以算得上怪诞了,然而它也确实在现实中出现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向四周仔细打量起来,上次因为身体原因,虽然心中不安,想要把周围的环境好好看一看,却抵不住极度的疲惫,泡了碗方便面吃完就睡着了。安白家的客厅算是比较大的,所以我想卧室应该会小一点。进门的门口有一个木头衣架,上面挂着几件大衣和外套,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的声音马上就响起来:“这些衣服从来就没有人穿过。”紧靠墙壁的是一个很大的书柜,父母那个年代的家具大都是做的,这个书柜看上去也应该是做的,很普通的样式,上下一共五排,全摆满了书,我想走过去看一看,但是心里总是发慌。沙发的皮子已经磨破了几处了,上面铺着毛巾质地的沙发布,红蓝绿相间,边上带的流苏已经快掉光了,两个薄薄的坐垫已经发灰发黄了,软塌塌地随便摆着,茶几上依然堆满了医院的广告册子,和上次相比,好像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动过,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上次没看清封面的一本册子看起来,接着,我的胸口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心脏倏地沉了下去,再也捞不上来——《XX精神病医院》。
“她闻到你就会抓你。”
“她闻到你就会抓你。”
“她闻到你就会抓你。”
我想立即就拔腿跑出去,但是全身动弹不得,骨头又僵又涩,在肌肉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像一个没有油的机器人,只能木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走廊那里传来了声响,有人出来了。我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搅,我知道安白的妈妈一定是常年久卧在床,不可能是她出来,但是一种急迫感直逼我的头顶,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叫:“不好啦!糟糕啦!你完啦!”
一个人形慢慢出现,她在黑暗的走廊里由全黑,到渐渐看见轮廓,再到浅灰色,直到最后完全地、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就像一个隐形人慢慢显形一样。她的个子有多高?我那时实在估计不出来,岩峰在当时已经算是我见过的很高的人了,当然,在电视里也见过穆铁柱之类奇高的人,但是在现实中还是第一次看见高得出奇、高得怪异、高得可怕的人,她微弯着脖子,天花板距离她的头顶不到2厘米。她的脸是瘦长形,口罩下面露出的下巴跟锥子似的,皮肤苍白得透明,似乎一摸就要破。安白在旁边扶着她妈妈的胳膊,眼睛却看着我,也许是因为我心中太慌乱,我读不懂她的眼神了,那双和人偶玻璃眼珠一样的色彩里,是在叫我安心?还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向受到惊吓的我道歉?安白的妈妈走得很慢,也许是因为她这么高不容易控制平衡,也许是因为她瘦得像一副骨架,随时都要散掉,她慢悠悠地走过来,坐在一个单独的沙发里。
我这时才注意到安白的眼睛——没有红肿了,也没有血泪了,左眼和右眼一样好好地睁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眨了眨眼睛又看,确定这不是幻觉,如果是这样,那刚才发生的事是不是幻觉呢?这一个又一个的惊诧就像一个个炸弹在我身边爆炸,我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手上还拿着那本册子。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就像触电一样急忙把册子放到桌子上。安白从桌子上拿起砂锅,往厨房走去,转眼间,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她妈妈单独在一起。我哪儿也不敢看,低着头死盯着地板,余光中,安白的妈妈直直地动也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就像一个被锯掉一半的树干,而这树干上,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我,我不看也知道,因为这种被人紧紧注视的目光我曾经经历过,第一次和安白一起放学下楼梯的时候,背后就是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脖子发烫,脊椎却一直往上窜凉气。我暗暗祈祷安白快点回来,手心里的汗都快滴出来了。为了缓解紧张,我努力去想别的事情,期中考试的成绩怎么样呢?数学又考砸了,不知道能不能及格;今天晚上回家妈妈给我做什么饭?;王菲又出新专辑了,有钱了就去买;安白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好的?难道她不仅拥有操控人行动思想的能力,还有疗伤治病的超能力?如果安白有,她妈妈有没有呢?
“笃笃”安白的妈妈敲了敲茶几。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又赶紧避开视线,她的眼球是灰色的,但透出来的眼神却不是失明人的呆滞,而是女巫一样充满疯狂和歇斯底里的射线,安白的眼睛圆而大,她母亲的眼睛却是扁长的,眼尾又尖又翘,就像正在发怒的人的眼睛。她做了一个在手心上写字的姿势,我愣了一会儿,拿起安白刚才用过的笔和本子,试着递了过去——这段时间里我根本就找不到我的心脏到底沉到哪儿去了,我简直就不知道我还活着没有,脑子里那个声音一直在嘀咕着“你完了,你完了!”过一会儿,安白的妈妈把本子放到我面前,她的手很长,把本子放过来连肩膀都没动一下,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你送我女儿回来。”我惊了一下,她不是神智不清楚的病人吗?我抬起头看她,她没有表情——她和安白一样无法做出表情。但我觉得她的目光好像柔和多了,就像现在我已经能从安白的眼神里读懂很多“表情”一样,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敢再多看,勉强抖着嗓子说了一句:“没关系……”就继续去盯地板了。不过,我的心脏好像慢慢地上升了,终于又回到胸口归位了,手脚也渐渐热起来了。原来安白的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是了,我刚才一定是吓糊涂了,精神病人也不是一天到晚都疯疯癫癫的,他们也只是在犯病的时候才那样。
“也许马上就发病哩。”脑海里的声音又来捣乱了。我甩掉念头,反正下午还要上学,现在已经不早了,安白的眼睛也好了,等她过来了我们就可以直接回学校了。
安白端着药出来,我们一起看着她妈妈把药慢慢喝光,接着安白又陪着她妈妈在卧室呆了一会儿,然后我们背上书包,下了楼,在路边买了煎饼果子充饥。直到现在,安白是怎么吃饭的一直都是个谜,她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让人看见,即使是跟我在一起,她也会尽量不吃或者避开我到别的地方吃。我也在脑子里勾画过各种各样的想法——用鼻子?不可能。耳朵?更不可能。可是,我现在又冒出一个想法,总不能在肚子上开个口子灌进去吧?突然,我被我自己的这种想法震慑住了——在安白的肚皮上有一个大口子,甚至是一个形状完好的嘴巴,正在一张一合地嚼着东西……这个画面竟然如此理所当然,我应该像以前一样感到怪异、感到可怕的!可是我却觉得这对于安白来说一点都不奇怪,这是一个真实的假设,这么解释安白的“吃饭问题”,不是最恰当吗?
“哎呦!”我大叫一声,一股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来——因为太专注地想安白的事情,我的舌头被自己狠狠给咬破了,我甚至听见牙齿在咬牛蹄筋时那种脆生生的声音就从我的舌头上传来。
安白转过头来带着询问的目光看我,我疼得口齿不清,指着嘴巴说:“咬、咬舌头了……”
她的眼睛柔光一闪,这是她正在笑的表情,安白冲我点点头,拉住我的手,轻轻晃着。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像已经猜到我是为什么咬舌头,我当时在想些什么,却也并不因此而生气,而是点点头说:“要保密,不要对别人说唷!走吧!”
雨已经停了,到处都是清香的泥土味儿,空气也分外地凉爽,和安白母亲第一次见面的不安和惊恐,随着上课铃的响起,也削弱了大半了。